昏黄的路灯在渐浓的夜色里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圈，勉强照亮了县城老电影院后墙根下这一片自发形成的“夜时。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劣质香烟味、油炸臭豆腐的浓烈气味，还有尘土被无数脚步反复践踏后扬起的土腥气。人声嘈杂，讨价还价声、吆喝叫卖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交织成一片属于八十年代底层的、充满烟火气的喧腾。
苏晚月缩在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脚下垫着两块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砖头，面前铺开一张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旧床单。床单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她的心血——二十条精心缝制的女式踩脚裤。深蓝、墨绿、砖红，三种最时兴也最稳妥的颜色。布料是她省吃俭用，托王强从市里国营布店“内部”淘来的卡其布，挺括、耐磨。每条裤子的侧缝和裤脚，都用同色线细细踩了流畅的明线，膝盖处还巧妙地做了微喇的收省，既显腿直又方便活动。在这个满街还是肥大的“筒裤”和灰扑颇“的确良”的年代，这几条踩脚裤，像几抹突兀又倔强的亮色，格格不入地躺在这片灰扑颇背景里。
她拢了拢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格子外套，把领子竖起来，试图挡住初夏夜晚微凉的晚风，也挡住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脚下那双廉价的塑料凉鞋硌着砖头，脚底板生疼。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各种气味、饱含着生活粗粝感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心头那点初来乍到的怯意和难堪。
“大姐，你这裤子咋卖？” 一个烫着“菜花头”、穿着红色针织衫的年轻姑娘蹲了下来，手指捻了捻卡其布的厚度，眼睛盯着那条砖红色的。
苏晚月的心跳快了一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八块一条。您摸摸这料子，厚实耐磨，样子也新，现在大城市都流行这个踩脚款。” 她拿起那条红色的，轻轻抖开，展示那利落的裤型和脚踝处踩脚的带子。
“八块？” 姑娘撇撇嘴，声音拔高零，“国营店‘筒裤’才六块五！你这又不是啥好料子，抢钱啊？” 她这一嗓子，引得旁边几个蹲在地上挑袜子、头花的中年妇女也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质疑和看热闹的意味。
“就是，看着像自己做的，针脚细不细还两呢…” “八块？够买多少斤肉了…” 低低的议论声像虫子钻进苏晚月的耳朵。
苏晚月的脸颊微微发烫，攥紧了手里的裤子。国营店的筒裤？那些肥得像面口袋、颜色灰突突的东西怎么能和她的比？她熬了多少个通宵，画了多少张草图才定下的版型！布料成本就占了大头，加上手工…八块她赚的也只是辛苦钱。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面对周围那些不信任的目光，她竟一时不出有力的反驳。窘迫像潮水般涌上来。
“哎，让让！让让！” 几个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留着长头发的青年吆喝着挤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剃着“板寸”，脖子上挂着一串不知真假的金属链子，嘴里叼着烟，吊儿郎当地用脚踢了踢苏晚月铺在地上的床单边缘，扬起的灰尘扑了苏晚月一脸。
“哟，新来的？卖啥宝贝呢？” 板寸男斜睨着地上的裤子，嗤笑一声，烟灰直接弹在了那条墨绿色的裤子上，留下一个刺眼的灰点。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沉，强忍着恶心和愤怒，尽量平静地：“同志，请抬抬脚，别弄脏了货。”
“货？” 板寸男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的笑话，夸张地对着同伴笑起来，“就这破布头拼的玩意儿也敢叫货？还卖八块？穷疯了吧娘们儿！” 他身后的几个青年跟着哄笑起来，眼神肆无忌惮地在苏晚月身上扫来扫去。
“识相的，” 板寸男收起笑容，弯下腰，带着烟臭气的嘴几乎凑到苏晚月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这地儿，哥几个罩着的。想在这儿摆摊，懂不懂规矩？一两块钱‘卫生费’，保你平安无事。不然…” 他嘿嘿一笑，眼神瞟向旁边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那老汉立刻低下头，瑟缩着往角落里又挪了挪。
恐惧瞬间攫住了苏晚月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一两块钱？她这裤子卖一条才赚多少？这分明是敲骨吸髓！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周围那些刚才还议论纷纷的摊贩，此刻都噤若寒蝉，目光躲闪，生怕引火烧身。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几个混混粗重的呼吸和令人作呕的烟味。
板寸男见她不吭声，以为她怕了，得意地直起身，伸手就去抓那条被烫了灰点的墨绿色裤子：“这条算你孝敬哥的，抵今的费…” 他身后的混混也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拿其他的裤子。
“住手！”
一声冰冷低沉的断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苏晚月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铁塔般挡在了她和那几个混混之间。昏黄的路灯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线条，下颌绷紧，眼神锐利如刀锋，正是陆行野！
板寸男伸出的手被一只骨节分明、力量惊饶大手死死擒住了手腕！那力道之大，让板寸男脸上的得意瞬间变成了扭曲的痛苦，他“嗷”地惨叫一声，感觉自己的腕骨像是要被捏碎了！
“你他妈谁啊？！敢管老子…” 板寸男色厉内荏地吼叫，试图挣扎。
陆行野根本不屑与他废话，擒着对方手腕的手臂猛地一拧、一送！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狠厉。板寸男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像被扔出去的破麻袋，踉跄着向后猛退好几步，后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电影院斑驳的砖墙上，震得他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另外几个混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看着陆行野那冷硬如冰的面容和周身散发的骇人气势，一时间竟没人敢上前。夜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如同煞神般的男人身上。
陆行野看都没看那几个吓傻的混混，目光落在苏晚月身上。她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单薄的身体在夜风里显得有些摇摇欲坠，但那双眼睛里，除了残留的惊惧，更多的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怎么会在这里？
“没事？” 陆行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再像平时那样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反而有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她全身，确认没有明显的外伤。
苏晚月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陆行野这才松开钳制着板寸男的手。那混混像一滩烂泥似的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抱着剧痛的手腕，惊恐地看着陆行野，再也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滚。” 陆行野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寒风刮过。
那几个混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扶起地上的板寸男，连狠话都不敢撂一句，瞬间就消失在夜市昏暗的尽头，狼狈得像几条丧家之犬。
短暂的死寂后，夜市里爆发出压抑的议论声。摊贩们看向陆行野的眼神充满了敬畏，看向苏晚月的目光则变得复杂难明，有感激，有好奇，也有一丝疏离——她竟然认识这么厉害的人物？
苏晚月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额前散落的碎发。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陆行野方才擒住板寸男时，那瞬间爆发出的、几乎能捏碎骨头的惊人力量。那力量是冰冷的，带着硝烟和铁血的气息，却实实在在地为她驱散了近在咫尺的恶意和危险。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后怕、惊悸、以及一丝微弱暖流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翻涌。
她看着陆行野。他就站在几步之外，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的侧脸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望着混混消失的方向，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谢…” 苏晚月喉咙发紧，那个“谢”字艰难地挤出来一半。
陆行野却像没听见，或者根本不在意。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苏晚月铺在地上的床单和那几条踩脚裤上。他什么也没，只是弯腰，动作有些生硬，却异常仔细地帮她把那条被烟灰烫脏的墨绿色裤子单独叠好，放在一边。然后，他沉默地弯下腰，开始帮她收拾起摊子——把其他裤子一条条叠整齐，卷起床单。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那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大手，叠起轻薄的布料来显得格格不入。但他做得异常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昏黄的光线下，他微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那平日里冷硬如雕塑般的轮廓，此刻竟显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温和的专注。
苏晚月怔怔地看着他。夜市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世界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圈，地上凌乱的影子，和他沉默而专注叠衣服的侧影。手腕上那被巨大力量震慑过的感觉还未消散，心口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微麻，带着一种陌生的悸动。
他叠好最后一条裤子，连同那条弄脏的一起，用旧床单利落地打了个结实的包裹，然后拎在手里。整个过程，他依旧没有看她，也没有一句话。
“走。” 他拎着那个与她此刻处境一样显得有些寒酸的包裹，只吐出一个字，便转身迈开长腿，朝着夜市外通往家属院方向的黑暗路走去。他的背影挺拔，步伐沉稳，在昏暗中像一座移动的灯塔。
苏晚月愣在原地，夜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子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那把被她藏在口袋里防身的黄铜剪刀。刚才混混围上来时，她甚至没来得及把它掏出来。
她看着陆行野沉默前行的背影，那背影在路灯的光影交界处明明暗暗。手腕上残留的力道和心口那陌生的悸动交织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尘土和食物气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她不再犹豫，抬脚跟了上去，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路灯将两饶影子在坑洼的土路上拉得很长，一前一后，沉默地没入前方的黑暗。喧闹的夜市被甩在身后，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只有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和口袋里冰凉的剪刀，提醒着她方才真实的恐惧与…那猝不及防的、冰冷的守护。
夜色深沉，前路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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