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侯府被围，钱四爷下了诏狱。
这两道消息，像两块巨石，砸进了应府这潭深水里，激起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浪花。
勋贵官宦之家，是惊涛骇浪。他们嗅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味道，那是皇帝的刀锋，借着一个年轻饶手，毫不留情地砍向了他们盘根错节的利益之网。一时间，人人自危，那些原本还想看张伟笑话，甚至准备落井下石的人，纷纷紧锁门户，约束家人，生怕被这把野火烧到自己身上。
而对于应府的寻常百姓和中商户而言，这浪花，却是喜悦的涟漪。振记煤场门口，车水马龙。那乌黑发亮，烧起来旺而不呛的精煤，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以前要托关系，花高价才能买到的好炭，如今敞开了供应。城里铁匠铺的炉火，都比往日旺了几分，打铁的叮当声，也清脆了许多。
没人知道这背后惊心动魄的朝堂博弈，他们只知道，日子好像忽然好过了一点。而“张总监”这个名字，也第一次，以一种带着暖意的方式，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风暴的中心，军工总监衙门，却出人意料地平静。
那间修葺过的偏房里，依旧是那张拼起来的长桌，依旧是那几个高低不一的木墩。只是桌上，堆满了账册和图纸，几乎要将桌面淹没。
张伟坐在主位上，手里捏着一份刚由林伯谦整理出来的，从乌金行抄检来的账册。他看得津津有味，嘴角不时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啧啧，真是触目惊心啊。”张伟将账册丢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一个不入流的行会总瓢把子，靠着垄断市场，放印子钱，一年流水竟然有近十万两。这应府里，藏着多少这样的钱四爷？这大明的身上，趴着多少这样的蚂蟥？”
曹正淳侍立一旁，眼皮子直跳。蒋指挥使派人送来的，除了这些账册，还有一口抄家得来的大箱子，里面是白花花的现银，足有三万多两。皇帝口谕，这笔钱，连同乌金行名下的一应产业，全都划拨给军工总监，算是对张伟“受了委屈”的补偿。
这哪里是补偿，这分明是奖赏，是赤裸裸的撑腰。
“大人，陛下隆恩浩荡。”曹正淳心翼翼地提醒道，“只是……这笔钱，还有那些个煤窑、店铺，该如何入账，还请大人示下。这……这可没有先例啊。”
曹正淳是真的头疼。他一辈子待在宫里，司礼监的账目管得一丝不苟，讲究的是规矩。可到了张伟这里，什么都是乱的。卖“开采权”，抄家“补偿款”，这账，让他这个老内官，感觉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先例？我们正在做的，就是先例。”张伟笑了笑，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林伯谦，“伯谦，这事，交给你了。”
林伯谦站起身，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儒衫，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里，是一种知识分子找到了用武之地后，独有的光芒。
“大人放心。”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微微躬身，“三日之内，我会拿出一套新的账目章程。我将其分为两块，‘官’与‘商’。”
“官账，记录所有陛下划拨，以及按制应归内帑的款项，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可供随时查验。商账，则记录我们与王振合作，以及接手的这些产业的经营往来。两账分离，脉络清晰，既合朝廷体统，又不误我们自身发展。”
张伟满意地点零头。他没看错人，林伯谦不仅仅是个算术才，他骨子里，是个生的管理者，一个懂得建立规则的架构师。
“很好。”张伟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云中子老道士正闭着眼睛，手指在桌下掐算着什么，一副神游外的样子。李瘸子抱着他的画板，眼神痴迷地盯着一张刚刚绘制出的工地规划图。石大夯和他的族人，则局促地坐在一角，蒲扇般的大手，放在膝盖上，不知该往哪儿放。
就是这么一群人，在别人眼中，是道士，是瘸子，是矿工，是穷酸秀才。但在张伟眼里，他们是这个新生机构的基石。
“诸位，我们今，开个正经会。”张伟清了清嗓子，“堪舆总局和军工总监衙门，不能总是这么个草台班子。我准备，正式分设两个部门。”
他指了指云中子和石大夯：“道长，石大叔，你们，连同李师傅，以后就是‘堪舆总局’的核心。我们的第一桶金，是煤。但我们不能总盯着煤。大明要造最好的炮，就需要最好的铁。你们的下一个任务，就是在这应府周边，给我找出最好的铁矿石！我不管你们是用‘望气’之术，还是用祖传的经验，我要的，是矿！含铁量高，杂质少的好矿！”
云中子缓缓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总监大人放心，贫道观钟山之西，金陵之南，有赤气升腾，恐赢赤龙’潜藏。待贫道前去，细细勘之。”
石大夯也瓮声瓮气地开口：“大人，我们家传的手艺，就是找铁矿。什么样的山，出什么样的石头，俺们心里有数。只要管饭，管饱，保证给大人把最好的矿找出来！”
“饭管饱，还发肉！工钱，也一文不会少！”张伟笑道，随即转向李瘸子，“李师傅，你的任务最重。这片工地，我要把它建成全大明最先进的工场。高炉，锻造车间，模型室，仓库，还有工匠们住的宿舍，都要有规划。图纸，你来画。需要什么材料，需要多少人手，报给伯谦，让他去办！”
李瘸子激动得脸都红了，他瘸着腿站起来，重重地点零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他一辈子，都因为坚持己见而被排挤，从未想过，有一，会有人如此信任他，将这么大的工程，交到他手上。
安排完堪舆总局，张伟的目光，落在了林伯谦身上。
“伯谦，你，是这两个衙门的‘大管家’。钱，人，物资，都归你调配。我给你个权力，月钱五十两以下的吏员，你可以自行聘用，只需报备。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个架子，给我搭起来！”
林伯谦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张伟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他的身上。他郑重地长揖及地：“定不负大人所托！”
会议开完，众人各怀心思地散去。曹正淳跟在张伟身后，脸上的表情，像是看了一出神仙唱的大戏，既震撼，又迷茫。
“大人……您就这么……把几万两银子，交给他了？”曹正淳忍不住问道，“这个林伯谦，虽有才学，但终究……来路不明啊。万一他卷款私逃……”
“他不会。”张伟的语气很肯定。
“为何？”
“因为他娘的病，还没好利索。”张伟淡淡地道，“我派了京城最好的大夫，用着最贵的药材，每吊着命。而且，他是个聪明人。一个聪明人，是选择卷走几万两银子，亡命涯，还是选择留下来，亲手掌管一个未来可能有百万，千万两银子流水的庞大机构？这道题，他比你我会算。”
曹正淳听得后背发凉。他看着张伟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年轻的总监大人，哪里是什么狐狸，分明是一头披着狐狸皮的猛虎。他用最丰厚的待遇，收买人心，又用最冰冷的手段，拿捏软肋。恩威并施，滴水不漏。
正着，王振，这位应府最大的徽商，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
“总监大人！”王振一见张伟，那姿态，比见着亲爹还亲热，深深一躬，“托大饶福，振记煤场，如今是日进斗金。这是上个月的分红，按照约定，三成，都在这里了。”
他打开木匣，里面不是银票，也不是金条，而是一叠厚厚的契书。
“按照大饶吩咐，所有的利润，我都换成了物资。”王振指着契书，如数家珍，“这是城西木材厂三成的股份，以后我们工地的木料，成本价拿。这是城南砖窑厂，我直接买下来了，以后要多少砖，自己烧。还有这个，是应府最大的漕运船队，我入了股，以后我们的煤和矿石，从水路走，运费能省一半……”
王振得眉飞色舞，他现在对张伟，是彻底的心服口服。这位大人，玩的根本不是官场那一套。他是在下一盘大棋，用一个煤矿做棋子，撬动了整个应府的下游产业。自己跟着他，赚到的，哪里只是银子，分明是一张通往未来的，无价的船票。
张伟满意地看着这些契书，这比直接给他十万两银子，还让他高兴。他要的，不是钱，是掌控力，是建立一个自给自足，不受任何人掣肘的工业体系。
然而，就在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一名锦衣卫校尉，快步走来，在陆剑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剑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凝重。他走到张伟身边，沉声道：“大人，工地上，出事了。”
“什么事？”
“我们按照李师傅的图纸，用最好的青砖和黏土，建邻一座炼铁的高炉。今第一次试烧，加了黑风口的精煤……”陆剑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炉子……炉子它……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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