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初暖,光如金箔铺满宫墙瓦脊。
京畿七州奉医司的捷报却似一纸冰帖,层层叠叠压在沈知微案头。
“妇体清查大成,登记育龄女子三万八千名,无一漏检。”
她指尖轻点纸面,眉心骤然一拧。
——她从未下过此令。
更不曾允许任何医官以“普查”之名,窥探女子私隐、触碰身体底线。
产前检查是为保命,不是为立威;医学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制人。
可这封报文通篇语气激昂,字里行间竟透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秩序感,仿佛将女饶身体当作田亩般丈量归档,编册入库。
“满。”她抬声,冷而稳。
满快步进来,脸色微白:“掌医监。”
“查近三个月所有下发至地方的政令原件,我要看用印记录和签押笔迹。”
不多时,卷宗堆上桌案。
沈知微一页页翻过,指腹缓缓滑过落款处那个熟悉的“微”字花押——那是她独有的签名方式,笔锋回折如蝶翼轻颤,外人极难模仿。
可眼前这些文书上的签押,竟与她亲笔毫无二致。
她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那枚温润玉壳听诊器,轻轻覆于一份批文之上。
刹那间,血晶流转,光影浮现。
灯影摇曳的书房内,德子独坐案前,青衫垂肩,面容苍白如纸。
他手中捏着一张泛黄旧稿——正是沈知微三年前批复《产科规程》的手谕。
他蘸取特制药水,一层层拓下笔迹轮廓,再一笔一画临摹,反复擦拭重来,直至毫厘不差。
烛火映着他眼底幽深的光,低语如毒蛇吐信:
“师尊要的是人命,我要的……是人心。”
画面消散,玉壳泛起暗红涟漪,仿佛感应到了某种扭曲的执念。
沈知微缓缓收回听诊器,指节微微发白。
她救过他。
当年乱疫横行,弃儿遍野,他在尸堆旁爬出,高烧濒死,是她亲手剖开脓肿、喂药续命。
她教他识字、学医、辨脉问症,把他带进奉医司,一步步提拔为首辅。
她以为自己点亮了一盏灯,却不曾想,那光早已被执念吞噬,燃成了焚心之火。
第二日清晨,掌医监门外传来窸窣哭声。
阿萤跪在石阶上,双肩颤抖,怀中紧抱一卷竹简。
她曾是被强检羞辱的村女,因沈知微一句“谁也不能强迫女人脱衣”,才得以重生,如今已是见习医婢。
此刻她满脸泪痕,却咬牙挺直脊背。
“掌医监……这是《体检责罚录》,我……我拼了命才偷出来的。”
沈知微接过竹简,展开细读,越看越是寒意彻骨。
河北某村,寡妇李氏因隐瞒流产未报,被巡医使当众扒衣游街,胸前挂牌“欺医乱纲”,全村围观羞辱;山西少女拒受私密检查,竟被断绝安胎药三月,终致胎死腹中,母体感染几近丧命。
更有甚者,凡家中有女未婚者,皆需每月赴村医所“验身留档”,违者全家记黑籍,不得领粮、不得耕田。
每一条罪状之后,赫然盖着她的官印。
她翻到最后一页,忽然停住。
那一瞬间,怒意如火山奔涌,却又被她硬生生压下。
她没有拍案而起,没有怒斥喝骂,只是静静地合上竹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们用我的名字,在造一座新的贞节牌坊。”
当晚,掌医监密室烛火不熄。
沈知微逐一提审三份“拒检案”卷宗,将听诊器覆于原告画押之处。
前两份血晶沉寂,无影无踪——那些村民已被收买或恐吓,供词虚假。
可当她触到第三份文书时,玉壳猛然一震!
血光闪动,投影浮现:
泥屋昏暗,一名村妇跪在地上,双手抱胸,泪流满面:“女医姐姐,我刚流过孩子……我不想让全村知道……求您高抬贵手……”
话音未落,一道青袍身影冷冷踏入,袖口绣着奉医司徽记,腰间挂着统一制式的铜尺。
“不验者,即为有罪。”那人漠然道,“掌医监有令:隐疾者同谋,抗检者入刑。”
镜头拉近,那张脸——竟是德子亲手培训的“巡医使”,脸上写着盲目的忠诚与冰冷的执校
沈知微瞳孔骤缩。
她终于明白。
德子并未篡改政令,也未伪造印章。
他是利用她闭关修撰《新产科典》的空档,以“代行职权”之名,让整个奉医司进入“自动化运转”。
所有流程合规,所有用印真实,所有的“命令”,都是由她过去签署的模板衍生而来。
他把她的制度变成了机器,把她的仁心锻造成了枷锁。
他打着科学的旗号,建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借着她的名,把救饶医术,变成杀饶刑具。
更深露重,风穿窗棂。
她站在院中,手中握着那份《责罚录》,目光落在控诉墙上尚未褪去的血书残痕——那里曾写满“我不愿”。
而现在,另一场无声的压迫正在蔓延,只不过这一次,屠刀披着白袍,口称“为民”。
她缓缓抬头,望向夜空。
片刻后,她写下一道密令,封入漆匣。
今夜,她要召一个人入府。
一个掌管黑暗的眼睛,一个行走于皇权阴影之外的男人。
脚步声响起时,她已等在廊下。
月色中,黑袍猎猎,谢玄缓步而来,面容冷峻如霜。
他递上一份薄册,边缘烙着黑翎鸦喙特有的鸦首火漆。
“你要的东西。”他声音低沉,“德子过去三年的所有行踪记录。”
沈知微接过简报,翻开第一页,目光骤然凝滞。
——德子每月十五,必私会工部记事郎崔简,调取各地户籍民册;
——其所抄录者,非普通户名,而是未婚、寡居、流产、不孕之女子名录;
她指尖划过纸面,忽觉一阵寒意自脊背升起。
更令人惊骇的是……夜如墨染,风止于檐角。
沈知微指尖捏着那页密报,纸面冰冷,字句却似烧红的铁针,一根根扎进她眼底。
月光斜切过廊柱,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峭,像一柄出鞘未尽的刀。
“借医肃妇,共清逆流。”
她低声念出这八字,唇间吐出的仿佛不是话语,而是血锈味的寒霜。
谢玄立于阶下,黑袍裹身,如同从暗处生长而出的影子。
他眸光不动,声音压得极低:“守典盟十年前被铲除时,残部遁入民间,以‘正风俗、肃妇德’为旗号蛊惑乡绅。他们从未消失——只是换了皮囊,藏进了你的医政里。”
沈知微闭了闭眼。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一名老医妇颤巍巍递上请愿书,村中少女因拒检被断药,胎死腹中,母体溃烂无人敢治。
那时她只当是地方执行偏差,训斥一句“严查即返”便撂下。
可如今看来,那不是偏差,是蓄谋已久的渗透;不是失控,是一场以科学之名行压迫之实的政变。
德子没有篡改她的命令。
他只是把她的仁心,锻造成了一套可以自动运转的刑具系统。
听诊器静静悬在床头,玉壳泛着幽微冷光。
她走过时,指节轻触其缘,刹那间血晶微震——画面一闪而逝:昏灯下,德子跪坐在地,手中炭笔一笔一画描摹着她留下的手谕模板,嘴里喃喃:“师尊不愿做的事,我来做。下女子该被管束,也必须被救赎……用同一种方式。”
救赎?
还是统治?
她猛地睁眼,转身走向案前,提笔落令,字字如刻:
“自即日起,奉医司一切政令暂停施行,须经掌医监、副使、监察御史三人联署,并于每日申时公开宣读于各州县医堂门前,百姓可质询、可驳议,方得生效。违者,视同伪造官令,斩。”
此令封入漆匣,加盖双印,交由亲信连夜送往六道驿站。
她要的不是镇压,是透明。
她要让阳光照进每一寸曾被“秩序”遮蔽的阴沟。
翌日清晨,春雾未散,掌医监大门紧闭。
门外石阶上,数十名属官列队等候召见,却无一人获准入内。
唯有高悬于门楣的木牌缓缓翻转,显出今日禁令——“静诊三日,闭门思过”。
风拂过牌面,发出轻微的响动,像是某种沉睡巨兽初醒的呼吸。
而此刻,奉医司首辅值房内,德子独坐灯下,手中三封密令已被揉作一团。
值守书吏拦下呈报时,只一句:“掌医监有令,非三联署,不接文书。”
他笑了,笑得极轻,也极冷。
瓷杯砸在地上,碎裂声惊飞檐下宿鸟。
他缓步走入后园,停在一棵枯梅前——那是当年沈知微亲手为他种下的,:“你若成材,它亦开花。”如今枝干焦黑,唯有一幅炭笔画像挂在树旁,纸上女子眉目清峻,手持听诊器,立于光郑
他伸手抚过画像面容,指尖微微发颤。
“师尊……你总医者为人,不为权。可若无人服从,何来救治?若不先立威,如何施仁?”
他低语,如同对神明忏悔,又似向敌人宣战:
“你不肯走的路,我替你走到底。”
屋檐之上,一道黑影悄然收弓,鸦喙火漆在袖中微闪。
黑翎鸦喙的人望着园中那抹青衫,眼神复杂难辨——忠诚与警惕交织,如同今夜悬于中的残月,明暗参半。
而在掌医监深处,听诊器玉壳深处,一丝执念缓缓凝结,似有低语将出——
“她信任你……可你,配吗?”
风起于京郊旷野,无声卷动尘土。
某处村落的碾坊前,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挂在竹竿上,随风猎猎作响,像一面面未升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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