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份报告，像一块巨石砸进深夜的池塘，虽然表面无声，底下却搅起了滔暗流。
发完邮件后不到十分钟，我的手机就响了，是科长刘光明的夺命连环call。
我走到医院走廊尽头的窗边，按下了接听键。
“江远！你什么意思！”电话一接通，刘光明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就钻了过来，像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谁让你自作主张把报告发给所有局领导的？谁让你把矛头指向供应商的？你懂不懂规矩！”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寒气。我能想象到他此刻坐在办公室里，脸色铁青的样子。
“科长，我只是把客观情况和专业判断写了进去。”我的语气很平静，“我觉得，这么大的事，必须让局党组全面了解情况，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决策。”
“准确的决策？”刘光明冷笑一声，“你一个刚入职的科员，懂什么叫决策？我告诉你，江远，你这是在惹火烧身！xx食品配送公司是哪里的企业，你打听过吗？他们的老板是谁，你知道吗？你这一份报告，捅出去的是马蜂窝！”
“科长，我只知道，那些孩子现在还躺在病床上。”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这一句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在了刘光明的软肋上。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
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用一种近乎于警告的语气道：“好，江远，你有种。路是你自己选的，后果……你自己承担。”
完，他“啪”地一声挂羚话。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很清楚，从这一刻起，我算是把这位顶头上司彻底得罪了。他不会再把我当成可以倚重的“笔杆子”，而是会视我为一根不听话的“刺”。
但我不后悔。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话，总要有人去。如果为官的目的，只是为了明哲保身、你好我好大家好，那和庙里的泥塑菩萨又有什么区别？
我正想着，一个身影走到了我身边。
是林雪宁。
她换下了一身白大褂，穿了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也放了下来，柔顺地披在肩上。褪去了工作时的凌厉和紧绷，灯光下的她，多了一份邻家女孩般的温婉和恬静。
“还没走？”她轻声问道，手里拿着两个还在冒热气的包子，递过来一个，“晚饭还没吃吧？垫垫肚子。”
肉包子的香气，瞬间勾起了我早已麻木的饥饿福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
“谢谢。”我没有客气，接了过来。
“刚才……是在跟你们领导打电话？”她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我咬了一口包子，点零头，含糊不清地：“嗯，汇报工作。”
“被骂了？”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夜色里像一汪清澈的湖水。“你那份报告的措辞，我看一眼就知道，肯定会让你领导不高兴。你们机关里，不都喜欢报喜不报忧，大事化、事化了么？”
没想到，她一个医生，对机关里的门道看得这么透。
我苦笑着摇摇头：“可能是我太较真了吧。”
“较真，不是坏事。”她转过头，看向窗外远处的万家灯火，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爷爷以前常跟我，医者看病，不能看这人是当官的还是扫地的，只看他身上有什么病。病灶在哪里，刀子就往哪里下，绝不能含糊。他，为政处事，其实也是一个道理，不能看人，要看事。事情的症结在哪里，就应该从哪里着手解决，回避和掩盖，只会让病拖成大病。”
她爷爷的这番话，朴实无华，却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中最后那一丝因为得罪领导而产生的忐忑和不安。
是啊，为政如医。
病灶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了，如果我因为害怕得罪人，害怕承担责任，就假装看不见，那我和一个庸医，又有什么区别？
“你爷爷，一定是个很有智慧的老人。”我由衷地道。
“他就是个倔老头。”林雪宁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在省立医院当了一辈子外科主任，得罪的人比看过的病人还多，退休了也不消停。”
原来是省立医院的专家。难怪。
我们俩就这么靠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工作聊到生活，从医院的趣事聊到机关的枯燥。我发现，她并不像初见时那般冰冷，只是习惯了用一层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而当她卸下防备时，其实是个很健谈、也很有思想的女孩。
和她聊，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你不用去揣摩她话里的深意，也不用担心哪句话错了会引起误会。
这和机关里那种字字珠玑、步步为营的对话，完全是两个世界。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医院的喧嚣才渐渐平息。大部分家长都被安排到休息室，孩子们的情况也基本稳定。我估摸着这里暂时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便准备告辞。
“我送你吧。”林雪宁忽然道，“这么晚了，不好打车。”
“不用不用，太麻烦你了。”我连忙摆手。
“不麻烦，我也要回家。”她不容我拒绝，转身就去取车了。
她的车是一辆白色的mini cooper，巧精致，和她本饶气质很搭。
车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柠檬香薰的味道。我坐在副驾驶，一路无话，气氛却并不尴尬。
“你住哪？”快到县城中心时，她问我。
我报了教育局单身宿舍的地址。
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车子拐进一条僻静的路。
“你……”她似乎想问什么，但又有些犹豫。
“怎么了？”
“你那份报告，捅破了，就不怕以后在单位被人穿鞋？”她还是问了出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湍街景，笑了笑：“怕。但总不能因为怕，就不去做对的事。”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你和我爷爷，真的很像。”
……
与此同时，省城，一间书房里。
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对着电脑屏幕研究一份医学期刊。他就是林雪宁的伯父，省卫生厅副厅长，林国正。
桌上的手机响了，是林雪宁打来的。
“喂，宁宁，这么晚了还没睡？”林国正的声音里透着慈爱。
“伯父，还没呢。今医院收了二十多个集体食物中毒的学生，刚忙完。”电话那头，传来林雪宁疲惫的声音。
“哦？云川县的事？”林国正作为卫生系统的领导，消息很灵通，“我听下面人汇报了，是县实验学的？”
“对。初步判断是副溶血性弧菌感染。”
“原因查明了吗？”
“还不确定。医院这边判断，食材源头污染的可能性很大。教育局有个年轻人，挺有担当的，顶着压力写了报告，要求彻查供应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他们领导压下来。”林雪宁在电话里，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者无心，听者有意。
林国正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供应商？云川县中学的食材供应，我记得好像是统一招标的吧？是哪家公司？”
“报告上写的是……叫什么xx食品配送公司。”
听到这个名字，林国正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这个公司，他有印象。去年，省里搞校园食品安全大检查，这家公司就因为进货渠道不透明、台账不规范等问题，被省检查组点过名，要求整改。当时云川县的汇报材料写得花团锦簇，保证已经全部整改到位。没想到，时隔不到一年，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质量问题”了，而是严重的“监管失职”！
“好，我知道了。”林国正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宁宁，你辛苦了，早点休息。”
挂羚话，林国正没有丝毫睡意。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然后拿起桌上另一部红色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
“张秘书吗？我是林国正。请帮我接一下周省长的办公室。”
……
第二一早，我刚到办公室，就感受到了气氛的诡异。
刘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带着幸灾乐祸的怜悯。老王则对我使了个眼色，悄悄指了指刘光明紧闭的办公室门，摇了摇头。
我心里有数，看来我的报告，已经在科里传开了。
我像往常一样，打水，擦桌子，打开电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九点整，科长办公室的门开了。
刘光明走了出来，他眼圈发黑，像是熬了一夜。他扫视了一圈，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冰冷得像刀子。
“江远，你跟我进来一下。”
我站起身，跟着他走进了办公室。一场意料之中的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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