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镇有条听风巷，巷尾的老墙根下，总坐着个吹埙的老头。老头姓墨，大家都叫他墨老听，手里的陶埙黑沉沉的，像块浸了水的老石头。他吹的调子没人懂，有时像秋雨敲打芭蕉，有时像檐角的冰棱融化，更多时候，像有人在你耳边轻轻叹气。
巷口开杂货铺的王婶，墨老听的埙能装声音。去年我家宝丢了银锁，他对着埙吹了段调子，就听见锁在柴房草垛里响呢。这话没人信，直到裁缝铺的春姨真的找他帮忙。
春姨的女儿晓棠生了场大病，病好后就再没笑过。医生不出缘由，只是心病。春姨红着眼圈把晓棠领到墨老听面前，姑娘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像株打了蔫的含羞草。
墨老听没话，只是把陶埙凑到嘴边。调子起时，巷口的槐花突然簌簌往下落，晓棠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埙声停了，墨老听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陶瓶，塞给春姨：每清晨打开，让她闻闻。
瓶子里没有香料，倒出来只有些干燥的槐花瓣。可晓棠闻了三，竟在吃早饭时笑出了声。春姨跑去谢墨老听，见他正蹲在墙根下，对着个豁口的粗瓷碗吹埙。碗里盛着半瓢清水，水面浮着片槐叶，随着埙声轻轻晃。
您这是......
收她昨的笑声呢。墨老听指着水面，槐叶旁竟凝着些细碎的银亮，像撒了把碎星子，孩子的笑声金贵，得存起来，万一哪又丢了呢。
这事传开后，听风巷渐渐热闹起来。有人来求他收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有人想存老母亲的纺车声，墨老听从不拒绝，只是每次都要问一句：这声音对你来，重多少斤两？
来的人里，最特别的是个穿长衫的老先生，姓秦，据是从前大户人家的账房先生。秦先生要存的，是三十年前老宅院里的雨声。
那年暴雨冲垮了西厢房，我在账本上记雨如瓢泼，损失纹银二十两老先生坐在墨老听旁边，手里的拐杖敲着青石板，可我那孙女，却扒着窗棂喊雨在瓦上跳舞呢
墨老听默默拿出个新烧的陶埙，比平时用的稍大些，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像雨丝织成的网。三日后你来取。他。
第三傍晚真的下了雨，秦先生撑着油纸伞来的时候，墨老听正对着雨帘吹埙。埙声混着雨声，竟真有了种老宅院的回响——房檐的滴水敲在青石板上，廊下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响，还有个脆生生的童音，数着瓦当上的雨珠。
秦先生的手抖了起来，油纸伞掉在地上。他想起那个总爱坐在账房桌上数铜钱的孙女，十年前染了花，没熬过那个冬。
这雨里，有她的脚印呢。墨老听把陶埙递给秦先生，埙身上还带着雨气的凉。
巷子里的铜匠铺新来个学徒，叫禾，是从山里逃荒来的。伙子手脚勤快，就是不爱话，总躲在铺子后头磨铜器。他最爱做的事，是趁墨老听不在，偷偷摸他放在墙根的陶埙。
这玩意儿能装声音？禾对着埙口哈了口气，里面空空的，只有陶土淡淡的腥气。
你试试就知道了。墨老听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个刚捏好的陶坯，把你最想记住的声音吹进去。
禾脸一红，他最想记住的，是娘临终前唱的山歌。可他嘴笨，哼不成调，只好拿起铜匠铺的锤子，对着陶坯轻轻敲。叮叮当当的，倒也有了些山里的调子。
墨老听看着他敲得认真，突然：你娘的山歌，是带着山泉水的甜吧？
禾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他从没跟人过娘的山歌什么样，可墨老听的话，像直接把那声音送进了他耳朵里。
入秋时，镇上的戏班来了个名角，唱《霸王别姬》的，嗓子亮得能穿透戏台的顶。名角听了墨老听的事，带着戏班的人来听风巷，非要他给评评自己的嗓子。
我的声音，能存进您的埙里吗？名角亮开嗓子，唱了段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巷子里的麻雀都惊得飞了起来。
墨老听摇摇头：你的声音太满了，装不下。
名角的脸沉了：是我的嗓子不如个姑娘的笑声？
声音不在高低。墨老听指了指巷口的老槐树，你听它的叶子响，有风时哗啦啦，无风时静悄悄，可谁都知道它长了多少年。
戏班的人都笑了，名角却没笑。那夜里，听风巷的人都听见，戏班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练嗓声，不像以前那么亮，倒多了些沉在心底的东西。
禾渐渐学会了捏陶埙。他做的埙样子不规整，却带着股铜器的韧劲。墨老听教他怎么分辨声音的重量——新生儿的哭声重三钱，恋饶私语轻如鸿毛，老饶叹息里，藏着几十年的风霜，得用最厚实的陶土才能接住。
您怎么知道这些的？禾问。
墨老听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那里有个浅浅的疤。年轻时在矿上，炸山时伤了耳朵，啥都听不见了。后来躺在山里，听了三年的风声，才慢慢听见别的。他顿了顿，声音这东西，你越想抓住，它跑得越快，得像风拂过水面，轻轻巧巧的。
冬下第一场雪时，墨老听走了。禾在他枕下找到个陶埙，里面装着听风巷的晨钟暮鼓，装着王婶的唠叨，装着秦先生的咳嗽，还有他自己敲铜器的叮当声。
禾把埙放在老墙根下，像墨老听从前那样坐着。雪落在埙上，簌簌的，像有人在里面轻轻哼着调子。巷子里的人走过，都听见了墨老听的声音，又好像听见了自己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在雪地里发着温温的光。
后来，听风巷的墙根下，总能看见个年轻的身影，手里拿着个不太像样的陶埙。有人来存声音，他就问：这声音对你来，重多少斤两？问完了，便对着陶埙，轻轻吹起风的调子。
风从巷口吹过，带着雪的凉，带着花的香，带着那些被好好收藏的声音，一年年，吹过青河镇的日升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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