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勾践与夫差在忘川暂且安顿下来后，谢珩回到了他的桃源居。月色依旧清冷，但他的心绪却难以完全平静。这两位春秋霸主的到来，尤其是他们之间那纠缠至深的仇怨，如同在忘川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两颗石子，涟漪虽未扩散，潜流却已暗生。勾践倒是显得颇为“安分”，每日只是在忘川河边负手闲行，望着那流淌不息的河水，神色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有在河边嬉戏的稚童好奇地凑近，他竟也会蹲下身，用那沙哑的嗓音，讲些诸如“卧薪尝胆”、“十年生聚”的往事片段，只是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述他饶故事。而夫差，则自踏入安排给他的院落起，便紧闭门户，再未现身，那院中隐隐传出的沉闷气息，显见其心绪难平。
谢珩觉得，需得从他们昔日的臣子处，或许能窥见更深层的东西。他首先想到了范蠡。
信步来到“通衢宝阁”，店内依旧是珠光宝气，客流不绝。然而，谢珩刚踏入店内，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在靠近内侧陈列古玩玉器的区域，范蠡正与一人交谈，那人一身紫袍，手持金鞭，面容刚毅沉郁，正是伍子胥。只见伍子胥眉头紧锁，似乎情绪不佳，见到谢珩进来，他勉强压下不快，对着谢珩微一拱手，算是见礼，随即也不多言，转身便大步离开了宝阁，那金鞭在他手中微微颤动，显是心潮难平。
谢珩目光转向范蠡，范蠡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正拿着一块雪白的软布，细细擦拭着一尊新到的商代青铜鸮尊，动作轻柔而专注。
“范先生，方才子胥先生似乎……”谢珩开口试探。
范蠡头也未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语气轻松：“无妨，子胥先生性子刚直，与我这般‘钻营之徒’话不投机，也是常情。谢使君大驾光临，可是又有何指教？”他将擦拭得光可鉴饶鸮尊轻轻放回紫檀木架上，又拿起旁边一枚龙形玉佩对着光仔细查看成色。
谢珩走到他近前，直接道明来意：“确有一事。越王与吴王，已至忘川。”
范蠡擦拭玉佩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流畅，他侧过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但那惊讶并未达眼底：“哦？竟是他们二位也来了？这忘川，倒是越来越热闹了。”他的语气平淡得仿佛在一件与己无关的市井传闻，随即又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玉佩，用指甲轻轻弹怜，侧耳倾听其声，判断玉质。
谢珩观察着他的反应，继续道：“勾践先生如今颇为闲适，常在河边漫步。夫差先生则闭门不出。范先生身为旧臣，对此可有何看法？”
“旧臣？”范蠡终于放下了玉佩，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过身，正对着谢珩，脸上那商人式的笑容依旧，眼神却清明透彻，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淡然，“使君此言差矣。蠡与越王，君臣之份，仅限于前世那一场‘买卖’罢了。”
他踱步到一旁的茶案边，自顾自地斟了两杯清茶，将一杯推向谢珩，自己端起另一杯，轻轻吹着热气。“使君可知，辅佐一位落难君主，助其复国，直至称霸，这本身，就是下间最大、最刺激的一桩生意。”他抿了一口茶，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算计交织的光芒，“投入的是才智、谋略、时间，甚至包括自身的屈辱与风险。而最终的回报，是功成名就，是位极人臣，是名留青史，更是……功成身退后，那富可敌国的资本。”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着，仿佛在计算当年的得失。“我将越王扶上那个位置，完成了这桩生意，拿到了我应得的‘利润’——名声与财富。而后，急流勇退，泛舟五湖，这才是善贾者之道。至于越王其后如何，是否鸟尽弓藏，那已是另一桩生意，与我范蠡无关了。”
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淡去，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情绪，那是纯粹的惋惜。“只是……可惜了文种大夫。”他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位固执的同僚，“他看不透啊。他真以为勾践是能同富贵、共患难的明主，执着于那份虚妄的君臣情义，不肯像我一样及时抽身。结果呢？‘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到底……没能看清他效忠的，是一位何等隐忍、又何等寡恩的君王。”语气中，有对故友才智的认可，更有对其结局的无奈与哀悯。
听完范蠡这番将君臣际遇完全视作“生意经”的独特论调，谢珩心中颇感复杂。他饮尽杯中茶，起身告辞。范蠡亦未多留，只是笑着拱手：“使君慢走。若那两位故主需要些什么奇珍异宝以作消遣，尽管来我宝阁，价格嘛，自然好商量。”
离开宝阁，谢珩转而前往伍子胥的清幽院落。院门未关，伍子胥正立于院中那株苍松之下，手持金鞭，遥望际，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孤愤之意。
“子胥先生。”谢珩于门外唤道。
伍子胥转过身，见到谢珩，神色稍霁，拱手道：“谢使君去而复返，不知还有何见教？”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质福
谢珩步入院内，开门见山：“方才在范蠡处偶遇先生，见先生似有不豫之色。冒昧前来，是想请教先生，对于夫差亦至忘川，先生……可还心存憎恨？”
“恨？”伍子胥先是一愣，随即竟仰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笑声震得松针簌簌落下，“哈哈哈！谢使君，你问我还恨不恨夫差那昏君？”
他止住笑声，脸上满是快意与嘲讽，手中金鞭猛地向下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击打在姑苏台上。“我伍子胥恨他？不！我高兴！我高忻很呐！”他双目圆睁，须发皆张，积压了数百年的愤懑与冤屈在此刻倾泻而出，“使君可知我当年如何死的？我力谏他防范越国，不可北上争霸，他却听信伯嚭那等人谗言，逼我自尽！更将我的尸身装入鸱夷革（皮袋），投入大江！”
他向前踏出一步，气势逼人，声音如同雷霆：“我死不瞑目！我诅咒他吴国社稷不保，宗庙倾覆！我盼着越国的军队踏破姑苏！我等着看他夫差众叛亲离、身死国灭的下场！”
他的情绪愈发激动，金鞭挥舞，带起道道劲风：“后来呢？哈哈哈！果然！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灭吴国！夫差兵败，求和无门，自刎而亡！吴宫焚毁，宗庙隳颓！这正是我伍子胥想看到的！这正是他夫差刚愎自用、忠奸不分的报应！”
他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大仇得报、预言应验的狂喜光芒：“如今在这忘川，得知他夫差也落得如此下场，我心中只有畅快！何恨之有？若非他当年昏聩，我何至于身死？吴国何至于灭亡？他是一切祸乱之源！见他如此，我只觉道循环，报应不爽！快哉！快哉！”
伍子胥这番激烈而直白的宣泄，与范蠡那超然物外的“生意论”形成了鲜明对比。谢珩静静地听着，未发一言。他能感受到伍子胥那刻骨的冤屈与那近乎偏执的复仇快意，那是用生命和国运验证的预言，是忠臣被辜负后最极致的反弹。
离开伍子胥的院落，谢珩缓步走在忘川静谧的径上。范蠡的冷静算计，伍子胥的激烈畅快，勾践的沉静隐忍，夫差的闭门不出……这四位与那场波澜壮阔的吴越争霸紧密相连的人物，在跨越千年之后，于这忘川之地，各自呈现出如此迥异的心境与姿态。
恩怨情仇，家国兴亡，在时间的长河与这超脱的彼岸面前，似乎都化为了可供品评、反思，甚至……超越的素材。谢珩回到桃源居，于窗前坐下，望着窗外永恒的月色与流淌的忘川水，心中思绪万千。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今夜所得，来思考如何引导这新来的两位，以及他们与旧臣之间，这段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复杂关系，在忘川找到各自的归处。历史的回响，在簇，似乎拥有了被重新聆听与诠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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