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的午后，机器依旧轰鸣，但空气里却多了几分盛夏特有的倦怠和燥热。张彬下午没课，在家看书觉得气闷，便想着去父亲厂区门口等他下班，顺便透透气，也能更多感受一下这个时代工业心脏的脉搏。
他蹲在厂门外不远处的树荫下，看着工人们汗流浃背地进出，听着里面传来的锻打声和行车运行的滑轨声，鼻子里充斥着机油、铁锈和煤烟混合的复杂气味。他的目光看似随意扫过，脑海中却不自觉地运用着【初级能源理论】和【基础材料科学】的知识，分析着那些肉眼可见的能量浪费和工艺粗放之处。
正看着，一个略带疲惫和烦躁的身影从厂门口走了出来，是技术科的陈明技术员。他推着自行车，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里似乎还无声地嘟囔着什么，连额头的汗都顾不上擦。他显然遇到了棘手的难题。
陈明推车走到树荫下，准备歇口气再走，一抬眼正好看到了蹲在那里的张彬。
“嗯？张彬？”陈明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是谁，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等你爸下班？”
张彬站起身，礼貌地点点头：“陈技术员。”
陈明看着眼前这个清瘦沉静的少年，又想起车间里那个让他头疼了好几的问题，鬼使神差地，他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找个由头宣泄一下：“唉，你们学生娃好啊，无忧无虑。不像我们，一点破事就能卡死人。”
张彬没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陈明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真的被问题憋得难受，又或许是对这少年始终存着一份好奇，他竟真的了出来，语气里带着技术员特有的抱怨和一点不抱希望的随意：“就厂里那批新试制的弹簧钢，做板簧用的，要求弹性韧性都好。热处理完了，测试的时候，十根里头得有四五根要么脆断，要么疲劳寿命不达标！淬火温度、回火温度都是按规程来的，怎么就不行呢？邪了门了！耽误生产进度，主任催……”
他一边一边摇头，根本没指望一个中学生能听懂，更别给出什么建议。这纯粹是技术人员的职业性牢骚。
然而，张彬却听得很仔细。弹簧钢……脆断……疲劳寿命不足……淬火回火……
这些关键词瞬间在他脑中与【基础材料科学】里关于金属热处理、相变、内应力分布的知识对应起来。一个模糊的故障模型迅速构建。
陈明抱怨完了，推起自行车准备走人：“跟你子这个干啥，走了啊。”
就在他刚要蹬车的时候，张彬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陈技术员。”
陈明停下动作，回头。
张彬脸上带着一种介于“思索”和“不确定”之间的神情，语气也像是学生在向老师请教问题：“我们自然课好像讲过……物体热胀冷缩……速度太快了，容易……裂开？比如玻璃杯浇开水。”
他先抛出一个最基础的物理常识做铺垫，然后才心翼翼地切入核心：“那钢……从炉子里拿出来淬火，是不是也算……猛地冷下来？冷得太快太狠了，外面硬了，里面还在胀着劲儿，会不会就把自己憋出看不见的裂痕了？所以容易断？或者……后面用火烤（回火）去劲的时候，温度没烤透？或者时间没够？劲没去干净？”
他没有使用任何专业术语，用的全是“冷得太快太狠”、“憋出裂痕”、“用火烤去劲”、“烤透”、“劲没去干净”这种极其生活化、甚至有些土气的类比和描述。
但听在陈明耳中，却如同黑夜中划过的一道闪电！
降温速度过快导致内应力过大！回火不充分导致韧性不足和残余应力过高！
这两个可能性，正是困扰他好几的核心疑点！只是他一直被固有的工艺规程框住了思维，没有跳出那个圈子去想！或者，想到了，却不敢确定，缺乏一个旁证或一个点拨！
眼前这个少年，用如此朴素直白的语言，竟然一刀就切中了问题的要害！
陈明猛地停下车子，双手死死攥住车把，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张彬，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样。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好奇和探究，而是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你刚才什么？再一遍？”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张彬被他看得似乎有些“紧张”，后退了半步，重复道：“我就是瞎想的……冷太快了容易裂，烤火去劲得烤透……书上是这么比喻的……”
“冷太快……烤透……”陈明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技术参数、金相图谱、性能曲线仿佛瞬间被一条清晰的线串了起来！
所有的异常现象，似乎都能用这两个“瞎想”的原因来解释！
他不再看张彬，猛地调转自行车头，甚至忘晾别，蹬上车就疯狂地往厂里冲去，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留下张彬一个人站在原地。
张彬看着陈明远去的背影，脸上那点“紧张”和“不确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他知道，他扔出去的石头，这次砸出的涟漪，可能比前两次都要大。
陈明一路冲回热处理车间，也顾不上什么规程不规程了，立刻找来那批问题钢材的废件和记录。他集中精力，重点排查淬火液的冷却速度和回火工艺的保温时间与温度。
经过紧张的对比试验和调整——稍微降低了淬火液的浓度以减缓冷却速度，适当提高了回火温度并延长了保温时间——再次处理出来的弹簧钢样品，经过检测，脆断现象大幅减少，疲劳寿命显着提升！虽然离完美还有距离，但卡住生产好几的技术瓶颈，竟然真的被突破了！
问题真的出在冷却速率和回火工艺上！
陈明拿着最新的检测报告，手都在微微发抖。狂喜之后，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惊骇和疑惑。
那个少年……张建国的儿子……
他真的是靠“自然课”和“瞎想”就能点破自己这个专业技术人员都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这第三次……而且这次指向如此精准，直击核心……
陈明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厂房，第一次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产生了一种近乎敬畏的好奇心。
这个张彬，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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