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中的那声叹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煜和禽滑素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他们愈发确信,高肃的偏差,与那首《兰陵王入阵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解开他的心结,必须先弄清这首乐舞的真相。
凭借士子和医者的身份,他们开始在营中及附近城镇暗中查访,寻找熟悉此曲渊源的老乐工、老卒,或是尘封的典籍。
在一处被战火波及、半废弃的集镇,他们找到了一位曾是朔方军老乐营的盲眼琴师。老人须发皆白,手指因常年操琴而弯曲变形,听到他们询问《兰陵王入阵曲》,他那双空洞的眼窝仿佛也泛起了一丝波澜。
“《兰陵王入阵曲》啊……”老人声音沙哑,如同磨损的琴弦,“那可不是寻常的软舞调。它的根,在北齐,在真正的血肉沙场之上。”
他告诉二人,此曲最初并非为了娱乐,而是为了激励与震慑。
“相传,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容貌俊美若妇人,恐不足以威敌,故每战必戴面具。邙山之战,他率五百骑冲透周军重围,勇冠三军。后人感其英勇,作此曲。”老人缓缓道来,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虚按,仿佛在抚摸无形的琴身,“最初的曲子,鼓声如惊雷,是冲锋的号角;琵琶似金戈,是兵刃的交鸣;笛鸣若风啸,是壮士的决绝!它承载的是破阵的豪情与不屈的意志!能激发己方士卒的血勇,也能让敌人闻之胆寒!”
“那后来……”禽滑素轻声追问,“为何我们在长安听到的,感觉……不同?”
盲眼琴师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像是惋惜,又像是恐惧。
“后来……世道变了。”他叹了口气,“曲子从军中流传到宫廷,从纪念英雄变成了宴乐表演。乐工为了讨好贵人,加入了太多花哨的技巧,柔化了杀伐之音,突出了舞蹈的姿态。它失去了原本的魂!”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老饶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老朽在乐营几十年,隐隐感觉,这曲子……它好像‘活’着。”
“活着?”林煜皱眉。
“对,活着!”盲眼琴师用力点头,“它似乎能……吸收东西。吸收演奏者的心绪,吸收听曲者的情绪,尤其是……当它与‘兰陵王’这个名字产生强烈共鸣的时候。”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什么恐怖的景象:“老朽还记得,很多年前,有一次军中演武奏此曲,恰逢一位刚打了败仗、心中憋屈的将军在场。听着听着,他竟突然拔剑狂舞,状若疯魔,差点伤了身边的人!还有一次,一位容貌秀美、常被同僚取笑的年轻校尉,听完此曲后,竟用刀划破了自己的脸……”
禽滑素与林煜对视一眼,心中凛然。这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它吸收的,是人心中的‘执念’。”林煜沉声道,“尤其是与兰陵王境遇相似者的执念——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对容貌的在意,对认可的渴望,以及……被压抑的杀意。”
盲眼琴师连连点头:“这位公子得是!而这曲子传到如今,又偏偏遇上了咱们这位‘高将军’……”他虽然没有明,但意思不言而喻。高肃与历史上的兰陵王境遇高度重合,甚至执念更深!这首已经发生异变的《兰陵王入阵曲》,与高肃自身强烈的精神波动产生了可怕的共振!
“所以,这曲子现在……”禽滑素试探着问。
“现在?”盲眼琴师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现在它就像一个……诅咒!它放大高将军心中的杀意,让他用更残酷、更‘像表演’的方式去战斗,来证明自己。同时,它也在不断提醒他,刺痛他,让他更加憎恶那张不得不隐藏在面具下的脸!每一次演奏,无论他是否在场,都像是在给他的心魔添柴加火!”
告别了盲眼琴师,林煜和禽滑素心情沉重。他们又找到了一些残破的北齐时期乐谱碎片,以及一些关于古乐精神的典籍。结合【星弈】的推演和【数理之殇】对规律的分析,林煜得出了更确切的结论。
“那盲眼琴师感觉没错,”林煜对禽滑素道,两人走在回营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兰陵王入阵曲》最初版本,确实蕴含了一种粗糙但强大的精神力量,类似于一种群体性的‘鼓舞’与‘恐惧’光环。但世代流传,尤其是宫廷化的过程中,其精神内核被扭曲,变成了一种能放大特定负面情绪的‘共鸣器’。”
他进一步解释:“高肃将军的执念——【貌劫】,与这扭曲的乐曲频率高度契合。乐曲就像一把钥匙,不断打开并强化他内心的痛苦与偏执。而他在战场上因此产生的杀戮行为,所散发出的强烈煞气与扭曲意念,又反过来‘滋养’了这首曲子,让它变得更加诡异和强大。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也就是,”禽滑素总结道,眼中充满了忧虑,“每一次胜利,每一次《兰陵王入阵曲》的响起,非但不能带给他荣耀和解脱,反而会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直到……他彻底被心魔吞噬,或者……引来更可怕的反噬?”
林煜默默点头。他想起了长安夜宴上那令人心悸的演奏,想起了河谷战场那华丽而残酷的杀戮之舞。那不仅仅是战斗,那是一场正在加速进行的、通向毁灭的仪式。
《兰陵王入阵曲》,这首本该颂扬英雄的乐章,如今却成了缠绕在英雄脖颈上、越收越紧的诅咒之索。而他们,必须在这诅咒彻底扼杀高肃,或许还会波及更多无辜者之前,找到破除之法。
夜幕再次降临,军营方向,隐约似乎又传来了若有若无的、练习《入阵曲》的乐声。那声音在夜风中飘荡,不再激昂,反而像是一声声绝望的哀鸣,敲打在知情者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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