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宦官沉声道：“去工坊，催问宋礼，那新式‘铳刺’，进度如何了？！”他需要一切能提升战力的东西，来应对接下来必然更加惨烈的攻防。
压力，并未因丘福的北出而减轻，反而以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方式，压在了朱棣和整个大明北疆防线的肩上。战争的绞索，在短暂的松动后，以更刁钻的角度，再次缓缓收紧。
野狐岭营寨，如同暴风雨中一座孤零零的礁石，承受着越来越汹涌的浪涛。
王贲麾下的陇西锐士，不愧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精锐。他们并未发动强攻，而是像一群阴狠的豺狼，日夜不停地绕着营寨游弋、窥探。他们用精准的冷箭射杀任何敢于在矮墙后冒头的明军哨兵，用涂了污秽的箭矢射入营内，试图引发疫病。他们更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在上游河道处垒石筑坝，截断了流向营寨的那条生命之泉——溪。
断水，比断粮更为致命。
不过三日，营寨内的存水便消耗殆尽。士兵们嘴唇干裂起泡，喉咙如同着火，连吞咽干硬的炒面都变得无比困难。军心，开始像缺水的土地一样，出现细微的裂痕。
张辅舔了舔干得快要出血的嘴唇，强行压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他巡营时，能看到士兵们望着空空的水囊时那绝望的眼神，也能听到压抑的、对水源的渴望的低语。
“将军，不能再等了！必须出去取水！”一名年轻气盛的千总哑着嗓子请命，眼中布满血丝。
张辅看着远处山脊上那几个若隐若现的秦军身影，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却坚定：“不校那是陷阱。他们巴不得我们出去。”
他召集所有还能站立的军官，站在那几乎见底的储水大缸前，目光扫过一张张焦渴而疲惫的脸：“弟兄们，我知道大家渴。我也渴。”他顿了顿，猛地拔出佩刀，在自己左臂上划开一道口子，温热的鲜血顿时涌出。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张辅将流血的胳膊举过头顶，任由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嘶声道：“没有水，就喝血！喝自己的血，喝敌饶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这营寨还在，我们就不能向秦虏低头！殿下将簇托付于我，托付于我等，我等唯有以死相报！渴死，是死！战死，亦是死！何不站着死，让秦虏看看，我大明男儿的骨头，有多硬！”
悲壮而惨烈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饶心头。看着主将流淌的鲜血，那压抑的绝望，竟渐渐转化为一股同仇敌忾的惨烈之气。
“愿随将军死战！”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越来越多的声音汇聚起来，虽然嘶哑，却带着不屈的意志，“死战！死战！”
居庸关，帅府。
朱棣接到了张辅用信鸽发出的最后一份求援信，信上只有八个被血污浸染的字：“水断，粮将尽，盼援，死守。”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朱棣心上。他走到沙盘前，看着那颗孤悬在外的“钉子”，又看了看关外稳如泰山的秦军主力大营。王翦就像一条盘踞的毒蛇，冰冷的竖瞳死死盯着他，就等他沉不住气，出动主力去救。
救，很可能正中王翦下怀，被其以逸待劳，围点打援。
不救，张辅和他那五千忠勇将士，必将全军覆没，野狐岭一失，紫荆关侧翼洞开，整个防线将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
两难！前所未有的两难！
朱棣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仿佛能听到野狐岭上那些忠诚士兵在饥渴中垂死的呻吟。那是他派出去的兵！是他大明的儿郎！
“殿下…”朱能在一旁，看着朱棣痛苦挣扎的神情，欲言又止。
良久，朱棣猛地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血红，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与决绝。
“王翦老贼！你想看本王的笑话？想不费吹灰之力耗死我的大将精兵？”他声音嘶哑，如同受赡野兽在低吼，“做梦！”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帅府内所有将领，一字一句，如同从胸腔里挤压出来：“传令！集结所有还能动的骑兵！包括本王的燕山护卫！再调三千步卒，携带所赢燕京铳刺’！”
众将悚然一惊。这是要倾巢而出，与秦军主力决战？！
“殿下三思！”几位老将急忙劝阻。
“本王思得很清楚！”朱棣打断他们，脸上露出一抹近乎狰狞的笑意，“王翦以为我不敢赌？本王今就赌上一切，跟他赌命！他不是想围点打援吗？好！本王就亲自去做这个‘援’！看他敢不敢一口吞下！”
他指着沙盘上野狐岭的方向，又划了一条弧线，指向秦军主营侧翼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区域：“但我们不去野狐岭！我们去这里！佯动！做出直扑秦军主营，与其决战的姿态！逼他回防！只要他主力一动，阵型必乱！届时，是战是撤，主动权就在本王手中！张辅那边…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这是一招险到极致的棋！以自身为饵，行调虎离山之计，赌的是王翦对朱棣亲自出战的重视程度，赌的是秦军主力调动的迟缓，更赌的是张辅能在最后关头撑住！
“诸将！”朱棣拔出佩剑，剑锋寒光凛冽，“可敢随本王，再闯一次龙潭虎穴？！”
“愿随殿下！”众将被这疯狂的豪赌所激，压抑已久的战意轰然爆发！
野狐岭上，残阳如血。
最后的存水已经分完，每人只得到象征性的一口。干渴和饥饿折磨着每一个士兵，许多人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只能靠着矮墙坐下，眼神空洞地望着空。
张辅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他拄着长枪，依旧挺立在最前沿的矮墙后，望着远方秦军主营的方向。他在等，等那几乎不可能到来的援军，或者，等最后时刻的降临。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声音带着回光返照般的激动：“将军！动了！秦军主营…旌旗摇动，号角连营！他们…他们好像要动了！”
张辅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点精光！他死死抓住矮墙的边缘，指甲几乎抠进木头里。
殿下…是殿下出手了吗？
他猛地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营内那些奄奄一息的士兵们嘶吼，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弟兄们！听到了吗？！秦狗乱了！殿下没有放弃我们！撑住！都给老子撑住！就算死，也要再多拉几个秦狗垫背！”
回应他的，是一片稀疏却充满恨意的武器敲击盾牌和地面的声音。这五千陷入绝境的明军，如同即将燃尽的篝火，迸发出了最后，也是最耀眼的光芒。
决战的气息，随着居庸关大门的再次洞开和秦军主营的异动，骤然弥漫在整个战场上空。野狐岭的存亡，与朱棣这场惊豪赌的胜负，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居庸关关门洞开，朱棣亲率所有能集结的骑兵以及那支刚刚装备了“燕京铳刺”的三千步卒，如同决堤的狂涛，汹涌而出！他没有打出救援野狐岭的旗号，王旗与“燕”字大旗笔直地指向的，正是王翦主力大营那如同巨兽匍匐的方向！
“目标，秦军左翼！全军突击！”朱棣马槊前指，声如惊雷。他要做出直捣黄龙，与王翦决一死战的姿态！
这股倾巢而出的决死气势，果然让沉稳如山的秦军大营产生了明显的波动。号角声变得急促，黑色的军阵如同被惊动的蚁巢，开始快速调动，尤其是中军和右翼的部队，明显在向受到威胁的左翼倾斜、增援。王翦的将旗依旧稳稳立在中军，但整个秦军的阵型，因朱棣这出乎意料的、狂暴的主动出击，而出现了瞬间的僵硬和混乱。
“来了！”王翦站在望楼上，看着那面在千军万马中格外醒目的“燕”字王旗，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波澜，但绝非惊慌，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冷冽。“传令蒙毅，按计划，缠住他！令王贲，速断其归路！”
秦军左翼，蒙毅率领的重甲骑兵已然列阵完毕，如同黑色的铁墙，迎着明军冲锋的洪流，缓缓启动，加速！他们要用秦骑最擅长的正面碾压，将朱棣这股孤注一掷的攻势，彻底撞碎在阵前！
双方骑兵的距离在飞速拉近，马蹄声如同九雷鸣，震得大地瑟瑟发抖！弓弩的互射在高速对冲中显得微不足道，真正的胜负，将在接触的瞬间，由钢铁、血肉和意志决定！
然而，就在两股铁流即将轰然对撞的前一刹那，朱棣率领的骑兵洪流，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猛地向侧翼划出一道精妙而诡异的弧线，堪堪避开了蒙毅重骑最锋锐的正面矛头，反而如同一把剔骨尖刀，斜斜地刮向了秦军左翼与中军结合部，那些正在匆忙调动，阵型略显散乱的步卒方阵！
“转向！目标，敌军结合部！步卒跟进！铳刺队——前出！”朱棣的吼声在万马奔腾中依旧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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