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议事厅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凝重。
绥德告急的文书就摊在案上，墨迹斑驳，字字泣血。县丞陈明远第一个开口，声音尖细得像是被火燎过：“大人，此事万万不可！米脂乡勇满打满算八百人，守城尚且捉襟见肘，若分兵援绥德，城内防务立时空虚！黑山匪帮凶名在外，人数数倍于我，此去无异以卵击石！”
他上前一步，手指几乎戳到文书上：“绥德被围，自有延绥镇兵马处置，何须我等越俎代庖？倘若米脂有失，你我如何向朝廷、向阖城百姓交代？”
沈砚秋端坐上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冰凉的黄花梨扶手。陈县丞所言，句句在理，皆是明面上的稳妥之策。可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急报中提及的“匪众两千，劫掠四乡，绥德粮库将罄”。黑山匪首王虎，他曾听周老憨提过，原是边军逃将，熟知兵法，绝非寻常流寇。若任其坐大，吞并绥德钱粮人口，下一个目标，必是毗邻的米脂。
他抬眼，目光扫过下首诸人。周老憨梗着脖子，腮帮子绷得死紧，显然憋着话。苏清鸢垂眸盯着手中茶盏，指尖却微微蜷缩。林墨雪安静立在角落，药箱未曾离身。
“周统领，你怎么看？”沈砚秋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老憨像是得了赦令，猛地抱拳，声如洪钟：“大人！末将以为，必须打！那王虎就是个喂不饱的豺狼，绥德若破，下一个就是咱米脂！与其等他打上门，不如主动出击！咱乡勇营的弟兄，不是只会种地的泥腿子，刀枪棍棒、战阵配合，日日操练，就为这等时候！”
陈县丞嗤笑一声，带着几分文人式的刻薄：“周统领勇武可嘉，可曾算过，此去绥德百余里，人吃马嚼，军粮何来？匪众数倍于我，纵能抵达城下，又如何破敌？莫非指望绥德城内那些残兵，与大人里应外合？”
“里应外合，未必不能。”沈砚秋忽然道，声音不高，却让厅内一静。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陕西北境舆图前，手指点在米脂、绥德与另一处——“葭州，三地互为犄角。王虎围攻绥德，后方必然空虚。”
他指尖划过一条弧线，落在黑山匪帮老巢与绥德之间：“若我米脂兵出正面，吸引王虎主力，再请葭州出兵，绕至其后，断其粮道，焚其巢穴。同时，绥德守军伺机出城夹击……三路合围，王虎便是瓮中之鳖。”
陈县丞脸色变了：“大人！葭州知州岂会听我米脂调遣？无朝廷明令，擅自调兵，乃是……”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沈砚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待朝廷明令抵达，绥德早已化为焦土。陈县丞，守土有责，不止米脂一城，更在这陕北百姓安危。绥德若失，米脂独木难支。”
他转向苏清鸢：“苏姑娘，府库现存粮秣，可供多少兵马几日之用？”
苏清鸢早已备好数据，应声道：“回大人，若抽调六百乡勇，自带十日口粮，府库存粮尚可支撑米脂城内半月用度。若能从速解决战事，或可无虞。另，此前查抄赵老爷家产，所得银两尚有结余，可紧急向周边购粮。”
沈砚秋点头，又看向周老憨：“若留两百人守城，由你统领六百人，可有把握抵达绥德，并完成佯攻诱敌之任？”
周老憨胸膛一挺，眼中燃着战意：“有！末将立军令状！”
“军令状不必。”沈砚秋摆手，目光沉静，“我要你带去的弟兄，尽可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他最后看向陈县丞，“陈县丞，留守米脂，安抚民心，调度粮草，责任重大。城防与内务，便托付于你了。”
陈县丞张了张嘴，看着沈砚秋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瞥见周老憨紧握的刀柄，终是将满腹质疑咽了回去，躬身道：“下官……遵命。”
“如此，便定了。”沈砚秋走回案前，提起毛笔，“周统领，即刻点齐六百乡勇，备足十日干粮、箭矢兵器，明日拂晓出发。苏姑娘，支取银钱，设法购粮。林姑娘，医营需随军同行，准备好伤药。”
命令一条条发出，众人领命而去，议事厅内转眼只剩下沈砚秋一人。炭火渐弱，寒意重新弥漫开来。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此举无疑是一次豪赌。赌葭州知州肯发兵，赌周老憨能稳住阵脚，赌王虎会中计，更赌米脂城在他离开后能安然无恙。朱常浩的残余势力如同暗处的毒蛇，陈县丞也并非全然可信。
脚步声轻轻响起，苏清鸢去而复返，将一件薄氅披在他肩上。“大人，都已安排下去了。”她低声道，顿了顿，“此去凶险，大人……一切心。”
沈砚秋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良久，他才缓缓道：“苏姑娘，你，那葭州知州，是会笑我沈砚秋不自量力，还是会信我这三路合围之策？”
苏清鸢沉默片刻，声音清晰而冷静：“大人治理米脂，剿匪安民，兴修水利，推广棉纺，名声早已传遍北境。葭州知州若非庸碌之辈，当知唇亡齿寒之理。况且，大人信中若言明，米脂愿承担部分军粮，并承诺战利品均分，他未必不动心。”
沈砚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看来，这信得我亲自来写。”他关窗，转身走向书案，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窗外，北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预示着前路的杀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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