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处的灯火，成了皇城角落一片不眠的星。
王砚领了沈涵之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工部虞衡清吏司文书的深挖之郑范围被精准地锁定在北直隶地区，尤其是黑石口周边府县，那些近一两年内申报因“矿脉枯竭”或“效益不彰”而关闭的各类矿窑、铁冶作坊。
这不再是泛泛的统计，而是带着明确目的的掘进。值房一侧，专门腾出的几张长案上，堆满了从相关衙门调阅来的卷宗副本，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墨迹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王砚带着几名核心吏员，如同老练的鉴宝师，在浩如烟海的文字中甄别着真伪与异常。
“大人，您看这份，”一名年轻吏员捧着一份卷宗来到王砚面前，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这是永平府迁安县一处名为‘富源’的铁矿的注销文书。弘治八年七月申报枯竭关闭，记录显示其最后一批库存铁料五百斤，已按流程折价变卖，所得银钱上缴府库，匠户亦妥善安置。”
王砚接过，快速浏览。文书格式规范，印信齐全，流程上几乎挑不出错处。但他没有轻易放过，手指点着“匠户安置”一栏：“核对迁安县当时接收这批匠户的安置记录，以及府库接收那笔变卖银钱的入库凭证。”
“已经核过了，”吏员显然早有准备，“安置记录存在，但颇为简略，只标注‘分散安置于县内各匠籍’。而府库的入库凭证……下官核对了永平府当年所有类似的额矿料变卖入库，唯独缺少了这一笔五百斤铁料的款项记录。询问府库老吏，也只年代稍远，或有可能遗漏，语焉不详。”
五百斤铁料，数额不大，混杂在庞大的官方物料流转中，如同滴入河流的水珠。若非如此精准地对账，根本无人察觉。
“一处矿的尾款，或许真是疏忽。”王砚沉吟道，“但若不止这一处呢？”
他立刻下令：“改变方法！不再逐一核对所有关闭矿场的全部记录，那样太慢。集中力量，只查一件事——所有声称关闭的矿场，其申报的最后一批库存物料‘变卖’后，地方府库或上级衙门是否都有明确的、对应的银钱入库凭证！重点查那些额度不大、容易被人忽略的！”
这道指令如同在迷宫中找到了新的路径，效率陡然提升。不过两日，一份初步的清单便被整理出来。
结果令人心惊。
北直隶地区，尤其是黑石口所在的燕山山脉余脉周边，近两年内关闭的七处中型矿窑（包括富源铁矿），其注销文书上记载的“最后库存变卖”款项，竟有五处无法在对应的官府银钱流水上找到明确的入库痕迹！这些“消失”的款项，涉及的铁料、粗铜、焦炭等物料，总量累计起来，已是一个不容觑的数字。
它们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在账目的最后环节轻轻抹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了黑暗之郑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王砚看着这份清单，背后沁出冷汗，“利用矿场关闭的流程，将最后一批，甚至可能是刻意预留的一批物料，通过‘虚假变卖’的方式，从官方账面上合理‘消失’，实则暗中运走。好精妙的手段！若非大人您指明方向，谁能想到他们会在这最后一步做文章！”
这些零星散落、看似无关紧要的“消失”，汇聚起来，便成了一条持续为黑石口那样的隐秘工坊输送“血液”的暗河。
沈涵接到王砚的汇报时，神色并未有太多变化，仿佛早已预料。他更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
“这些关闭的矿场，地理位置有何关联？与通往黑石口的水路、陆路可否连通？”
王砚立刻铺开地图，将查出的那五处矿场位置一一标注。只见它们如同几颗散落的黑子，大致分布在以黑石口为中心，半径百余里的区域内。更令人注意的是，其中三处，或靠近漕运支流，或毗邻可供车马通行的旧道。
“看这里，”王砚指着其中距离黑石口最近的一处，“‘富源’铁矿，位于迁安县内，其矿洞距离通往清河的支流——黑水溪，不足十里。陆路转运，极为便利。”
线索的链条，在这一刻似乎扣上了关键的一环。来源（关闭矿场的“消失”物料）、运输（通过黑水溪转入清河私船）、目的地（黑石口），形成了闭环。
“还不够。”沈涵却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锐利，“这些是佐证，是拼图的一部分，但并非能一锤定音的关键。我们还需要知道，黑石口里面，到底在做什么？规模有多大？由谁在掌控？”
仅凭物料流失和运输痕迹，仍显间接。对手完全可以推出几个替罪羊，承认监管不力、吏贪墨，从而再次断尾。
就在这时，骆刚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大人，黑石口有新的发现！”他顾不上喝水，立刻汇报，“我们的人冒险抵近侦查，在一处悬崖上，借助月色，看到了矿场深处的景象。那里……根本不像废弃的样子！有新建的棚屋，夜里能看到多处炉火的光亮，绝非零星几人！而且，他们听到了持续不断的、有规律的沉重敲击声，绝非开采矿石，更像是……锻造！”
锻造！这个词让值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如果只是私采矿石，罪责虽大，尚可周旋。但若是秘密锻造兵器……这已然触及了任何一位帝王都无法容忍的底线——谋逆！
“能判断规模吗？”沈涵的声音低沉下来。
“无法精确判断，但根据棚屋数量和炉火规模，保守估计，长期驻留的人员，不下百人。这还只是可见部分。”骆刚答道，“守卫也极其森严，明哨暗卡不少，我们的人不敢过于靠近。”
百人规模的秘密锻造工坊！所需的原料、粮食补给，都是一个不的数目，绝非几个地方勋贵或官僚能轻易掩盖。其背后必然有一张庞大的保护网和资源调配体系。
“孙淼那条线，和这边能对上吗？”沈涵问王砚。
王砚立刻反应过来：“孙淼异常关注的工部文书中，确有涉及永平府矿冶物料核销的部分！尤其是‘富源’铁矿关闭前最后一季的物料申领记录，他曾以核对格式为由，短暂扣留过一日！”
虽然孙淼已死，无法对证，但这时间点和关注点的巧合，几乎可以确定，孙淼在通政司的职责之一，就是监控与这些“关闭矿场”及物料流向相关的文书，确保不会出现意外的纰漏，或者，在必要时进行干扰。
对手的网络，从资金、原料、运输、生产到信息监控，严密得令人窒息。
沈涵沉默了片刻，值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我们现在掌握了物料违规流失的初步证据，推断其流向黑石口，并有迹象表明黑石口存在大规模秘密锻造活动。”沈涵缓缓总结目前的情报，“但所有这些，仍缺乏一个能将所有环节，特别是将黑石口与朝中某些具体人物直接关联起来的，铁证。”
他看向骆刚：“我们的人，还能不能再靠近些？或者，能否设法从内部获取信息？比如，运送补给的人员？”
骆刚面露难色：“大人，对方极其谨慎，运送补给多在夜间，人员固定，且似乎彼此相识，难以混入。强攻或强行抓捕，则必然惊动对方。”
沈涵点零头，并未强求。他深知，到了这个层面，任何一个鲁莽的行动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继续监视，寻找任何可能的漏洞。王砚，你这边继续深挖物料流失的最终去向，尝试找到经手这些‘虚假变卖’的具体人员，哪怕是最底层的吏，也可能知道些什么。”沈涵下达指令，随即挥了挥手，“都先去休息吧，尤其是骆刚，让你的人撤回来休整，换一批生面孔上去，避免被对方察觉。”
王砚和骆刚领命退下。
值房内重归寂静。沈涵独自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个被重重山峦包围的“黑石口”上。
他知道，自己距离真相的核心越来越近，但前方的阻力也必将呈几何级数增长。对手不会坐以待毙，孙淼的死就是明证。下一次的反扑，只会更加猛烈。
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更需要，一个能将这一切呈于御前，并确保能一击致命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需要等待，也需要……创造。
沈涵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不能永远停留在外围侦查和文书核对上，是时候考虑，如何下一剂猛药，让这深藏的毒瘤，自己露出破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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