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水浸透单薄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沈微婉瘫坐在不断上涨的屋内地面积水中，怀里紧紧搂着瑟瑟发抖的安儿，那只湿漉漉的靛蓝布老虎夹在两人之间，冰冷地硌着孩子的胸口。屋外，暴雨的轰鸣如同永不停歇的战鼓，敲打在摇摇欲坠的茅屋顶上，也敲打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
那片翻滚的、吞噬一切的黄浊泽国景象，如同最恶毒的烙印，灼烧着她的意识。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娘……”安儿细弱蚊蚋的呜咽，带着冰冷的颤抖，紧贴着她的脖颈。孩子冰凉的手无意识地揪紧了她湿透的衣襟。
这细微的触碰，却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几乎被绝望彻底吞噬的黯淡，骤然被一点火星点燃！不是希望，而是比绝望更尖锐、更滚烫的——不甘！
她的地！
她和安儿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地！
熬过寒冬，熬过欺凌，刚刚播下种子、长出嫩芽的命根子！
不能就这么没了！
一股蛮横的力量从残破的躯体深处炸开，瞬间压过了肋骨的剧痛、右腿的麻木和浸透骨髓的寒冷！沈微婉猛地将安儿裹紧在破被里，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孩子连同布老虎一起塞到土炕最里面、相对干爽的角落。
“安儿！待着！不准下来！”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甚至来不及看孩子惊恐的眼睛，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惊饶力量，猛地从冰冷的水洼中挣扎站起！
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撕心裂肺的闷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剧烈一晃！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口腔，强行稳住身形。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钉在门后墙角！
那里，斜倚着那把锄头。
木柄粗糙，锄头锈迹斑斑，刃口也钝了许多，却依旧是她开垦这片土地时最亲密的伙伴。
她一步一瘸，如同扑向猎物的伤豹，冰冷浑浊的积水在她脚下哗啦作响。枯槁的手死死攥住冰冷的、湿滑的木柄！那粗糙的触感和熟悉的重量，如同电流般注入残破的躯体！
不再有丝毫犹豫！
她猛地转身，冲向那扇在风雨中呻吟的破门！枯槁的手指抓住冰冷湿滑的门闩，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
“呼——！！！”
狂暴的雨幕夹杂着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劈头盖脸狠狠抽打过来！瞬间的冲击让她几乎窒息！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头上、身上，如同冰雹，带着千钧之力！眼睛被雨水打得生疼，根本无法睁开！耳朵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仿佛要将地都撕碎的轰鸣！
她猛地低下头，用破烂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强行睁开被雨水糊住、布满血丝的眼睛！
视线艰难地穿透厚重得如同灰黑色裹尸布的雨帘，屋后那片翻滚的泽国，浊浪滔！
浑浊的泥水翻滚着，卷起枯草败叶，水位似乎比刚才更高了！那几株顽强探出头的红薯藤蔓和玉米苗，几乎完全没顶！只有最顶端一点微弱的绿色，在狂浪中时隐时现，如同溺毙者最后的挣扎！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沈微婉被雨水冲刷得煞白的唇间迸发！那声音混合着绝望、不甘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瞬间被淹没在震的雨声中，却点燃了她枯槁身躯里所有的力量！
她拖着那条麻木剧痛的残腿，一步！一步！如同陷入最粘稠的沼泽，踉跄着冲下屋前低矮的土坎，猛地扎进那片翻滚的、冰冷的、齐膝深的黄浊泥水之中！
“噗嗤！”
冰冷刺骨的泥水瞬间灌满了破烂的草鞋，淹没了她的腿！巨大的阻力如同无数只手，死死拖拽着她！脚下是松软的、被洪水泡烂的泥浆，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都异常艰难！泥浆裹挟着尖锐的石子、腐败的根系，无情地摩擦、刮蹭着她早已冻裂的脚踝和腿！
断裂的肋骨在每一次艰难的挪动中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右腿麻木中那根断裂的骨茬仿佛又在冰冷的泥浆里苏醒，每一次用力都带来钻心的锐痛！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她头上、背上，顺着破烂的衣领灌进去，带走仅存的热量，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
但她不管不顾！
深陷的眼窝里只有那片翻滚的浊浪，只有那几点在洪水中沉浮、即将彻底消失的翠绿！
“我的苗！我的苗！”嘶哑的呐喊在喉咙里滚动，被风雨撕碎。
她双手死死攥紧锄头木柄，如同攥着救命稻草！枯槁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布满泥浆的皮肤下暴起！她高高举起沉重的锄头，浑浊的泥水顺着锄柄流淌下来，滴落在她布满雨水的脸上！
“哈！”
一声闷哼！锄头带着她全身的重量和残存的力气，狠狠砸向脚下粘稠的泥浆！目标是田埂边缘，试图挖开一条泄水的沟渠！
“噗！”
锄头深深陷入泥沼，溅起大片的泥浆，糊了她满头满脸！预期的沟渠并未出现，只留下一个浅坑，浑浊的泥水迅速回填！
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木柄传来，震得她双臂发麻，虎口崩裂！断裂的肋骨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她晕厥的绞痛！
“呃……”一声痛苦的闷哼被风雨吞没。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摇晃，冰冷的泥水几乎将她掀翻！
不！
不能倒！
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疯狂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她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的血腥味更浓！枯槁的手指几乎要抠进粗糙的木柄里！她猛地拔出锄头，带起大团粘稠的泥浆！再次举起！再次狠狠砸下！
“噗！”
“噗！”
“噗！”
一下！又一下！
机械地！疯狂地！
如同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傀儡！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的脸，试图模糊她的视线，冰冷地夺走她的体温。狂风吹得她单薄的身体在齐膝的泥水中摇摇欲坠。脚下的泥沼如同贪婪的巨口，每一次落脚都深陷，每一次拔腿都耗尽力气。断裂的肋骨处痛楚如同跗骨之蛆，右腿的麻木和骨茬的刺痛交织成地狱般的折磨。
她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每一次举起锄头都像是搬动一座山。枯槁的手臂肌肉在冰冷的泥水中痉挛。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雨腥味，每一次呼气都化作一团微弱的白雾，瞬间被风雨撕碎。
她看不清方向了。
只有本能驱使着她，朝着记忆中田埂最低洼、最可能泄水的方向，一下！一下！地挖掘！挖开这吞噬她希望的泥沼！
浑浊的泥水被她搅动得更加污浊，裹挟着她额角伤口渗出的、被稀释的淡红血丝。那几株在浊浪中沉浮的红薯藤和玉米苗，依旧在视野边缘挣扎，似乎离她更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她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锄头再次沉重地砸入泥浆，她枯槁的身体因巨大的反震和脱力而向前猛地一栽的瞬间——
一股冰冷、湍急的暗流，毫无预兆地从侧后方汹涌而至！
“哗啦——！”
浑浊的泥水瞬间没过了她的大腿！巨大的冲击力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腰背上！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泥水呛入口中！
旋地转！
冰冷！窒息！无边的泥泞瞬间包裹了她！
锄头脱手飞出，噗通一声消失在翻滚的浊流里。
枯槁的身影，如同被折断的枯枝，被那股汹涌的暗流狠狠冲倒，彻底淹没在浑浊的、翻滚着死亡泡沫的泥水泽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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