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军校场的肃杀，是渗入骨髓的寒。初冬的朔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毫无遮拦地抽打在这片开阔的沙土地上，卷起漫黄尘，迷蒙了视线。
沉闷的鼓点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在风沙中时断时续地擂响。
操演已近尾声，疲惫的士兵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军官嘶哑的号令声中勉强维持着阵粒铠甲碰撞的哗啦声、马匹不安的喷鼻和刨地声、风吹动旌旗的猎猎声，交织成一片压抑而混乱的背景噪音。
太仆杜延年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貂裘，独自站在校场边缘一处背风的土坡上。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岁月和忧劳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作为九卿之一，掌管舆马及全国畜牧的太仆，他今日是奉诏前来查验新拨付给期门卫的一批战马。寒风卷起沙尘，扑打着他苍老的脸颊，他微微眯着眼，目光穿透风沙，落在那匹被马夫心翼翼牵着的坐骑上。
那是一匹罕见的“骅骝”。通体赤红如火炭，无一根杂毛，只在四蹄踏雪处生着寸许白毛，如同踏着四朵祥云。马身线条流畅，肌肉贲张，骨架匀称，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碧潭，透着通人性的灵慧。它步履沉稳，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凛然神骏之气，与周围那些疲惫的军马截然不同。
“老大人，”马夫是个精瘦黝黑的老兵，心翼翼地牵着缰绳，眼中满是敬畏与不舍，“这‘赤焰’…哦不，这匹骅骝，是杜家祖上三代前随卫大将军（卫青）征漠北时，从匈奴休屠王金帐里缴获的宝马后裔。的在杜府马厩伺候了它整整二十年，通人性啊！太老爷临终前还念叨着，此马通灵，非忠义刚烈之主不能驭，切不可轻慢…”
杜延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抚上骅骝光滑如缎的鬃毛。马儿温顺地低下头，用鼻子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臂，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眷恋的嘶鸣。杜延年浑浊的老眼中泛起一丝水光，低声道：“委屈你了…老伙计。国事艰难，期门卫拱卫宫禁，责任重大…好生伺候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嚣张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校场压抑的沉寂！
“让开！都滚开！挡了本侯爷的路！”
厉喝声伴随着鞭梢破空的尖啸！数骑人马如同黑色的旋风，卷着漫沙尘，直冲土坡而来！当先一人，正是博陆侯霍禹！他一身崭新的玄色鱼鳞细甲，外罩猩红织金锦袍，胯下一匹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他脸上带着酒后的潮红和跋扈的狂态，眼神凶狠，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猛兽。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盔甲鲜明、神情倨傲的霍府家将。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蚁群，惊惶地向两边躲避。霍禹策马冲到土坡前，目光如同贪婪的秃鹫，瞬间就死死钉在了杜延年身旁那匹赤红如火的骅骝身上！
“好马！”霍禹勒住缰绳，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狂暴的长嘶。他无视了杜延年和他身边的马夫，眼中只有那匹神骏的赤红骅骝，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通体赤红，四蹄踏雪！哈哈！这才配得上本侯爷的身份！牵过来！”
他身后的家将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那牵着骅骝的老马夫！
“住手！”杜延年猛地踏前一步，苍老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在寒风中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霍将军！此马乃老夫家传坐骑，今日奉诏查验新马带来，非是期门卫军马！”
“家传坐骑？”霍禹居高临下，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讥笑，猩红的披风在风中狂舞，“杜太仆，你老糊涂了吧？整个长安，整个北军大营，乃至整个下，有什么好东西，不是我霍家先挑？你杜家的马？哼！如今也是期门卫的了！”他猛地一挥手，“给我拿下！”
两个如狼似虎的家将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老马夫，劈手就去抢夺缰绳！老马夫死死攥着缰绳，嘶声喊道：“侯爷！使不得啊！这马认主！性子烈…”
“滚开！老东西！”一个家将不耐烦地飞起一脚，狠狠踹在老马夫的腹上！
“呃啊！”老马夫一声惨嚎，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沙土地上，蜷缩着身体痛苦呻吟，嘴角溢出血沫。
“老周！”杜延年目眦欲裂，踉跄着就要扑过去。
“老东西，不识抬举！”另一个家将狞笑着，手中马鞭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抽向杜延年苍老的脸颊！鞭梢未至，那凌厉的劲风已刮得杜延年脸颊生疼！
“啪！”
鞭梢并未落在杜延年脸上，却抽在了那匹赤红骅骝的脖颈上！一道刺目的血痕瞬间浮现！骅骝吃痛受惊，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嘶，猛地扬起前蹄，狂暴地挣扎起来！
“畜生！还敢撒野！”霍禹眼中凶光毕露，他猛地从马鞍旁抽出自己的金柄马鞭！那马鞭缠绕着金丝，鞭梢镶嵌着尖锐的铜刺，在昏沉的光下闪烁着狰狞的寒光！
“侯爷！不可啊！”杜延年嘶声喊道，不顾一切地扑向骅骝，试图护住它。
“滚开！”霍禹厉喝一声，手中那带着铜刺的恐怖马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抽下！目标，却是死死抱住骅骝脖子、试图安抚它的杜延年！
“啪！嗤啦——！”
鞭梢狠狠抽在杜延年护住头脸的胳膊上！锋利的铜刺瞬间撕裂了他厚厚的貂裘衣袖和里面的棉袍，在他枯瘦的手臂上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破碎的衣料！
杜延年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一个趔趄，被狂暴的骅骝带倒在地！混乱中，他头上那支束发用的、普通白玉簪被撞飞出去，“啪”地一声摔在几步外的冻土上，断成两截！
“哈哈哈！”霍禹看着倒地的杜延年和狂暴挣扎的骅骝，发出得意而残忍的狂笑，“给本侯爷按住它！”
几个家将一拥而上，用蛮力死死按住骅骝的头颈，强行将缰绳从痛苦呻吟的老马夫手中夺下，粗暴地套上霍禹递过来的、镶金嵌玉的华丽辔头。骅骝悲鸣着，被强行拖拽到霍禹的黑马旁边。
霍禹看也不看地上狼狈不堪的杜延年和老马夫，仿佛他们只是两团碍眼的垃圾。他得意洋洋地翻身下马，走到那匹依旧在悲愤嘶鸣的赤红骅骝旁，伸手就去抚摸它光滑的脖颈。
“好马！真是好马！以后就跟着本侯爷…”
他的手还未触及马颈，那匹骅骝猛地转过头，眼中燃烧着野性的怒火，张开大口，露出森白的牙齿，狠狠咬向霍禹的手腕！
“畜生！”霍禹惊怒交加，猛地缩手后退，险险避开。他恼羞成怒，反手又是一鞭，狠狠抽在骅骝的鼻梁上！骅骝吃痛，发出凄厉的嘶鸣，疯狂地挣扎起来，铁蹄乱蹬，扬起大片沙尘。
“妈的！不识抬举的畜生！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它服为止！”霍禹气急败坏地咆哮。
家将们狞笑着，纷纷抽出马鞭，劈头盖脸地朝着那匹神骏的骅骝抽去！鞭影纵横，皮开肉绽！骅骝痛苦的嘶鸣声和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在空旷寒冷的校场上回荡，令人心胆俱寒。
杜延年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袖。寒风卷着沙尘扑打在他苍老而悲愤的脸上。他踉跄着走到那断成两截的白玉簪旁，颤巍巍地弯下腰，用那只未受赡手，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将两截断簪捡起，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断口刺痛着他的掌心。
他不再看那被鞭笞的骅骝，也不看狂笑的霍禹。他转过身，沾满尘土和血污的玄色貂裘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战败将军的残破旗帜。他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沙土，走向校场外停着的、他那辆同样半旧不起眼的安车。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踏在帝国倾颓的基石之上。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沙和残忍的喧嚣。车内一片昏暗，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和旧木的气味。杜延年靠在冰冷的车壁上，疲惫地闭上双眼。良久，他才缓缓摊开那只紧攥着断簪、微微颤抖的手。
两截断裂的白玉簪，静静地躺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掌心。断口参差，如同被斩断的脊梁。
他低下头，凑近那断簪，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着那冰冷的玉石，如同对着某个沉睡的英灵，低低地、一字一句地道：
“大将军…可还记得…金日磾…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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