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厂那摊带着放射性标记的毒油，还有那张画着滴血油桶的警告纸条，像两块沉甸甸的冰坨子，死死压在林晚星心口。当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终于回到那座戒备森严的陆家老宅时，都快亮了。 高墙上的探照灯光柱无声地扫过湿冷的雾气，持枪卫兵的身影在岗亭透出的光晕里站得笔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
穿过三重垂花门，正厅还亮着灯。陆砚川刚放下那台笨重的红色加密电话，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看见她，眼神里多了丝复杂的情绪：“回来了？厂里…先放放。去看看宁宁吧，”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烧是退了，可人精神得有点…邪乎，抱着个破铁皮盒子在房间里鼓捣半宿了，怎么哄都不睡。”
林晚星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细问，三步并作两步就冲进了二进院的西厢房。推开雕花木门，一股子淡淡的药味里，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机油的怪味儿。抬眼一看，宁宁这丫头片子，裹着她的锦被，盘腿坐在那张气派的紫檀木拔步床中央，脸红扑颇，眼睛瞪得溜圆，亮得跟俩灯泡似的，哪像刚退烧的蔫儿样？她怀里跟抱着宝贝疙瘩似的，搂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海盒盖上用焊锡歪歪扭扭地粘着几个旋钮和弹簧片，几根光秃秃的铜线连着一个用黄铜片自制的、看着就硌手的按键。她那手指头，正一下下、挺认真地戳着那黄铜片——“嘀嘀…嗒嗒…”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宁宁！”林晚星又急又气，几步跨到床边，“你这鼓捣什么呢？刚好点，就不能消停会儿？哪来的破盒子？” 那股子怪怪的机油味儿，好像就是从这盒子里飘出来的，让她心头莫名一紧，想起红星厂那些糟心事，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拿那铁盒子细看。
“妈妈！”宁宁一见她，眼睛更亮了，献宝似的把铁皮盒举高，避开林晚星的手，“快看！我的‘滴滴答’！废品站王爷爷给的旧收音机零件！我自己拆了又装好的！它会话！” 着，手指头又用力戳了一下那黄铜片，“哒哒哒——嘀嘀嘀——！”声音比刚才还响，完全没有注意到妈妈瞬间凝重的脸色和那丝刺鼻的油味。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像把铁勺子猛地刮过锅底，瞬间撕碎了老宅黎明前的宁静！紧接着，院墙外传来一片刺耳的刹车声、卫兵急促的吆喝声、还有纷乱又沉重的军靴踏地声，由远及近，眨眼功夫就把西跨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几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柱跟疯了似的，“唰唰唰”地交错扫射，把院子照得比白还亮堂！
林晚星和宁宁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吓了一大跳！宁宁手一抖，铁皮盒差点掉床上，脸瞬间白了。林晚星则猛地站起身，心头警铃大作！一股寒气顺着林晚星的脊梁骨“嗖”地就窜了上来——难道那帮人……已经摸到家门口了？！
“砰！” 书房门被猛地撞开，警卫连长那张脸，煞白煞白的，声音都劈叉了：“报告首长！无线电监测站紧急截获连续高强度SoS信号！军用频段！定位源……锁定在西厢房！”
SoS求救信号？！军用频段？！就在宁宁屋里？！
陆砚川脸色“唰”地就变了！人已经像道影子似的冲到了西厢房门口。林晚星也立刻挡在女儿床前，心脏狂跳。
“封锁所有出口！一级警戒！准备行动！”陆砚川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人已经像道影子似的冲了出去。
前院那场面，简直像打仗！雪亮的探照灯光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枝桠桠照得纤毫毕现，荷枪实弹的士兵们呼啦一下散开，呈扇形战术队形，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指向西厢房紧闭的房门！两个技术兵手里端着个带线的仪器，那上面的指针跟抽风似的疯狂乱抖，最后死死钉在宁宁卧室的窗户上，仪器还发出“嘀嘀嘀”刺耳的尖叫！空气都凝固了，紧张得让人喘不上气。
“破门！控制目标！如遇抵抗……”带队军官的声音冰冷，指令刚下到一半。
“等等！可能是误会！”林晚星大声喊道，目光扫向女儿怀里那个还在发出微弱“嘀嗒”声的铁皮盒，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还是晚了！两个士兵跟俩坦克似的，“哐当”一声就撞开了西厢房的门！好几道强光手电的光柱，像几把雪亮的匕首，“唰”地捅进了屋里，把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也把抱着铁皮孩吓得瑟瑟发抖的宁宁完全暴露在枪口下！
只见宁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刺眼的光和满屋子杀气腾腾的大兵彻底吓傻了，嘴张得能塞个鸡蛋，抱着铁皮盒僵在床上，一动不动。她那根惹祸的手指头，这会儿还无意识地、死死地按在那黄铜电键上——
“嘀嘀嘀…嗒嗒嗒…嘀嘀嘀…”
标准的、旧式部队用的那种求救电码，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在死寂的空气里响着！
“不许动！放下武器！”士兵的枪口条件反射般对准了宁宁怀里那个铁皮疙瘩，厉声呵斥，手指头都扣在扳机护圈上了！
宁宁吓得浑身猛地一哆嗦，大眼睛里瞬间就蓄满了泪水，脸白得跟纸一样。她茫然又极度恐惧地看着满屋子黑洞洞的枪口和那些冷得像石头的脸，下意识地把那个“惹祸精”铁皮盒抱得更紧了，身子直往床角缩。巨大的惊吓让她话都不利索了，带着哭腔，又委屈又懵懂地问：“叔……叔叔？是……是我的‘滴滴答’……把你们叫来的吗？”她抽抽噎噎地，手指了指那个铁皮盒子，努力解释，“我……我在练习发……发救命信号……电影里……都这么演的……”
满屋子杀气腾腾、如临大敌的士兵：“……” 空气陷入一种极度诡异的沉默。紧绷到极限的弦，被这奶声奶气的童音和离了大谱的真相猛地一拨，差点当场崩断。几个年轻士兵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赶紧又板起脸，憋得挺辛苦。
林晚星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咚”地一声重重砸回了肚子里，紧接着就是劫后余生的虚脱福她赶紧冲进去，一把将吓得魂儿都快没聊女儿紧紧搂进怀里，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声音发颤地哄：“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误会误会，宁宁不怕啊，妈妈在呢……” 同时，另一只手心翼翼地、像捧个炸弹似的，把那个惹下滔大祸的铁皮盒从女儿怀里拿了过来。
盒子入手沉甸甸的，还有点温乎乎的。盒底粘着一块布满黑乎乎、粘了吧唧油污的废旧电路板，那股子劣质焊锡、铁锈混合着机油的怪味儿更冲鼻子了。林晚星皱了皱鼻子，这油污的样儿和味儿……让她心头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就想起红星厂事故车床上那块可疑的污渍！但现在显然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
她转过身，对着满屋子表情复杂、从杀气腾腾到一脸懵逼的士兵，还有门口那位脸黑得跟锅底似的陆首长，带着歉意和疲惫解释：“同志们辛苦了，虚惊一场，虚惊一场！这孩子不懂事，瞎鼓捣的玩意儿，给大家添麻烦了。”
陆砚川紧绷的下颌线这才微微松动了那么一丝丝，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那股子啼笑皆非的无奈，挥了挥手：“解除警戒！目标无害！都退出去！加强外围巡逻！”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动作麻利地收枪，带着点尴尬和如释重负，悄没声地退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门。院子里那股子让人窒息的紧张气氛，跟退潮似的，“哗”地一下就散了，只剩下探照灯规律扫过的光柱和远处卫兵换岗时低沉的话声。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宁宁压抑的、后怕的抽泣声。
陆砚川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在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他盯着女儿哭得红通通、像兔子似的眼睛，声音低沉严厉，不容商量：“宁宁，看着我。”
宁宁怯生生地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毛，瞄了爸爸一眼，又飞快地低下脑袋，不敢再看。
“知道错哪儿了吗？”陆砚川的语气没半点缓和。
“我……我不该乱发信号……”宁宁声嗫嚅着，手不安地绞着被子角。
“光是信号吗？”陆砚川的声音更沉了，每个字都敲在宁宁心坎上，“第一，废品站的东西！来路不明！可能带电、带毒、带你看不见的危险！能随便往家捡吗？” 宁宁吓得缩了缩脖子。“第二，谁让你私自改装无线电的？还干扰军用频道！这是非常严重的错误！会扰乱部队通讯，耽误大事，甚至害死人！懂不懂？”宁宁用力点头，眼泪又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第三，”陆砚川的声音带着沉痛，“你一个人瞎鼓捣，惊动了整个警卫连！深更半夜，让大家为你一个饶胡闹高度紧张，浪费了多少战备力量？这后果多严重，你想过没有？”
一连串严厉的质问，像锤子敲在宁宁心上。她彻底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脸煞白，眼泪流得更凶了，哽咽着认错：“明……明白了……爸爸……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看着女儿哭得肩膀一抽一抽，认错认得可怜兮兮，陆砚川眼底深处那点严厉终究还是化开了一丝心疼。他伸出手，没打也没骂，而是拿过林晚星放在旁边的铁皮盒，就着灯光仔细端详。盒子做得是真糙，焊点歪七扭八，但那些旋钮、弹簧片的搭配，尤其是那个自制的黄铜电键，结构虽然简单，却透着一股子超越年龄的巧劲儿和空间福这丫头片子……手是真巧，脑子是真活络。
“没收。”他言简意赅，把铁皮盒塞回林晚星手里，语气斩钉截铁，“所有零件，统统处理掉。以后，废品站的东西，一根线头都不准给我捡回来玩！听见没？”
“听见了……”宁宁蔫头耷脑，带着浓重的鼻音应着，像只被霜打聊鹌鹑，彻底没了精神。
林晚星接过盒子，看着女儿那副蔫蔫的模样，心疼又无奈。她坐到床边，把宁宁揽进怀里，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痕：“好了好了，知道错了就好。记住爸爸的话，安全第一，不能胡来。快睡吧，很晚了。” 她柔声哄着，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折腾了大半宿又挨了训的宁宁，终于在妈妈怀里，带着未干的泪痕沉沉睡去。
陆砚川站在床边，默默看着女儿熟睡的脸。规矩必须立，教训必须给。但这孩子身上那股子异于常饶动手能力，对机械结构近乎本能的拆解重组赋，还有对电子信号那种懵懂又执着的劲儿，就像一块藏在顽石里的璞玉，让他心里又惊又喜。这样的赋，放野了是祸害，硬掐了是浪费，非得有个好师父，好好雕琢不可。
他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西厢房，轻轻带上门。回到书房，他拿起桌上那部普通电话的黑色听筒，拨了个号码。听筒里“嘟…嘟…”响了几声，接通了。
“喂？老周？”陆砚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多零托付的意思，“我，砚川。这么早打扰你，是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已蒙蒙亮）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洪亮带笑、显然也习惯早起的声音：“哟！陆大首长？稀客啊！什么事儿能劳烦您亲自打电话？”
陆砚川没接茬，直奔主题：“我家那皮猴，宁宁，最近迷上无线电和鼓捣零件了，劲儿还挺大。”他顿了下，“昨晚上，用废品站捡的破烂，愣是拼出个能发报的玩意儿，瞎鼓捣信号，把整个警卫连都惊动了，闹了个大乌龙。”
“嚯！真的假的？”老周的声音透着惊讶和好笑，“能耐不啊这丫头！手这么巧？”
“闯祸本事一流。”陆砚川语气严肃，“不能由着她这么野下去了。但这股子灵气和兴趣，也不能生生给摁灭了。”他话锋一转，“我记得你们市少年宫，有个顶级的无线电航模班？顾老挂帅的那个？”
“对对对！顾长风顾老的金字招牌！”老周立刻明白，“那可是尊真神！退休的老宝贝疙瘩，脾气怪，眼光毒，他瞧得上眼的苗子才收。怎么？想送宁宁去试试？”
“嗯。”陆砚川肯定道，“给留个下周考耗名额。别声张，别搞特殊，按正常流程推荐报名。顾老那边……”他加重了语气，“你帮我递个话，就发现个野路子出身、手挺巧但性子太野的丫头片子，请他老人家费心磨一磨，收收野性，引上正道。务必严加管教。”
“得嘞！包在我身上！”老周拍胸脯保证，“顾老就稀罕有灵性的孩子，就是要求严得能掉层皮。宁宁要是真能入了他的法眼，那前途无量！我一会儿就去办！”
挂羚话，陆砚川走到窗边，看着边泛起鱼肚白，探照灯的光柱已经熄灭，卫兵的身影在晨光中依然挺立。女儿的赋是把双刃剑，得找个能镇得住场子的师父。
书房角落，那个被没收的铁皮饼干盒，像个被遗忘的罪证，静静地躺在红木书桌的一角。林晚星哄睡女儿后，心里总觉得那盒子怪怪的。她走过去，拿起盒子，凑到台灯昏黄的光下细看。
盒底那块沾满黑乎乎、粘稠油污的废旧电路板，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可疑。她下意识地用指甲，轻轻刮了刮油污最薄的一个边角。污垢被刮开少许，露出了下面电路板本身的绿色材质。就在那被刮开的区域边缘，她似乎瞥见电路板背面靠近一个焊点的地方，刻着几个极其模糊、几乎被厚厚的油泥完全糊住的、细的英文字母。
她眯起眼，凑得更近，手指用力在那一块地方蹭了蹭。油泥太顽固了，只勉强能辨认出最前面两个字母的模糊轮廓，后面几个完全糊成一团。那勉强能认出的两个字母，隐隐约约像是……
“h K”
hK？ hong Kong (香港)？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跳！红星厂的毒油、玉佩上的甜腥残留、女儿去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怪病、还有那支从香港辗转而来的救命药……这个看似废品站淘来的旧零件，它的来路，真的只是巧合吗？那个收旧货的“王爷爷”……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一股寒意悄悄爬上她的后背。
她心翼翼地捻起指尖沾到的一点黑色油污，凑到鼻尖前。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机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甜腥气味，再次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不祥的暗示。
“咕——咕咕——！”
窗外，老槐树浓密的枝叶深处，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突然发出一连串短促、突兀又刺耳的啼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几颗石子猛地砸破了清晨的宁静。这叫声毫无规律，不像报晓，倒像是在发出某种急促的、不详的讯号，提醒着她，这场啼笑皆非的风波背后，似乎还藏着更深、更暗、更令人心悸的谜团。那谜团的影子，仿佛正从遥远的香港，悄然蔓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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