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委员的官船带走的，不止是清江浦河湾的泥沙气息，更像抽走了胡靖轩身上那股无形的支撑。省里态度的微妙转变，像一阵寒风，吹散了围绕在他身边那些原本有些意动的乡绅。米行的吴老板又恢复了往日的圆滑，油坊的孙掌柜的“病”也迟迟不见好转。连镇公所的张头，见到胡靖轩时，笑容里也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河湾的清淤彻底停了。那几台沉寂的打桩机和驳船，在日渐茂盛的杂草中，锈蚀得更加明显。胡靖轩没有离开清江浦，他住进了镇上唯一一家还算体面的客栈，深居简出，但镇上人都知道，他还没放弃。他那辆马车偶尔还会在夜色中驶出，不知去向。
陈渡依旧沉默。他将乌篷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船篙磨得光滑，缆绳系得牢靠。柳寒烟带来的石函和私账，被他用油布重新包裹，藏在了船上更隐蔽的地方。他有时会独自划船去河湾，不靠岸，只是远远地望着那片墨绿的水和歪斜的黑木头，一看就是半。
阿青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她在册子上记录着镇上日渐稀少的人迹，记录着胡靖轩马车的偶尔出没，也记录着哥哥沉默背影里愈发凝重的气息。
这夜里，没有月光，星子也稀疏。闷热笼罩着清江浦，连狗都懒得吠剑阿青睡得不安稳，半夜被一阵隐约的嘈杂声惊醒。她侧耳细听，声音似乎来自镇子外围，方向……像是胡府那边！
她心中一紧，悄悄爬下床，溜到通往前堂的门帘后。外面，林老先生也被惊动了，正披着衣服站在门口张望。
“爹，什么声音？”青娥也醒了，低声问。
“像是……走水了？”林老先生语气不确定。
走水？阿青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胡府那荒废的深宅大院，想起那被柳寒烟撬开过的假山地窖。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伴随着张头焦急的呼喊：“林老先生！林老先生！快开门！”
林老先生连忙打开门。张头带着两个差役闯了进来，满头大汗，脸色惊惶。
“林老先生！不好了！胡府……胡府着火了！”张头气喘吁吁，“火势不！快！快召集街坊帮忙救火！”
胡府真的着火了？阿青脑子里文一声。是意外？还是……
她来不及细想，跟着林老先生和青娥冲出济世堂。街上已经乱成一团，许多被惊醒的居民提着水桶、端着盆碗，朝着胡府方向涌去。远处，胡府上空已被映红了一片，浓烟滚滚，火光在夜色中扭动，像一条狰狞的火龙。
等阿青他们赶到胡府外，火势已经很大了。那两扇紧闭多年的朱漆大门被烧得劈啪作响，火舌从门缝、从围墙上方不断窜出。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木材燃烧的爆裂声和呛饶烟味。先到的人们正奋力从附近的水井打水，一桶桶泼向火焰，但杯水车薪，火势不见减弱，反而有向周边蔓延的趋势。
“快！拆掉旁边的耳房！隔断火路！”张头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差役和青壮乡民们拿着斧头、镐头，开始冒险拆除与胡府相邻的几间早已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屋。
混乱中，阿青看到了胡靖轩。他站在离火场稍远的地方，穿着睡衣，外面胡乱披了件外套，脸上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他没有参与救火，只是死死盯着那燃烧的宅院，眼神复杂难辨，有惊愕，有阴沉，似乎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陈渡也来了。他没有加入救火的人群，而是绕着胡府外围快步走着，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火焰燃烧最猛烈的地方——正是后花园假山的方向！那里的火势格外凶猛，几乎映红了半边。
“哥！”阿青跑到陈渡身边。
陈渡一把拉住她，让她远离火场。“别过去。”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
“怎么会突然着火？”阿青急问。
陈渡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冲的火光，眼神冰冷。他的目光越过火焰，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救火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色微明，火势才被逐渐控制住。胡府的主体建筑几乎被烧成了白地，只剩下几段焦黑的断壁残垣兀立着，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救火的人们瘫坐在地上，满脸烟灰，精疲力尽。
张头指挥着差役清理现场，防止死灰复燃。
胡靖轩走上前，对张头和参与救火的乡民们拱手，脸上挤出一丝感激和悲戚：“多谢各位乡邻！多谢张差官！祖宅罹此大难，靖轩……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演技算不上精湛，但在此刻疲惫的众人面前，也无人深究。
陈渡没有理会胡靖轩的表演。他趁着众人松懈，悄悄靠近那片已化为焦土的废墟，目光在烧得坍塌的假山区域仔细搜寻。
阿青跟在他身后。
假山区域烧得最为彻底，巨大的湖石被烧得爆裂，原本地窖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积着灰烬和污水的大坑。
陈渡蹲下身，用一根焦黑的木棍，在坑边的灰烬里拨弄着。他拨开一层厚厚的浮灰，下面露出一些烧得变形、无法辨认的金属残骸，像是锁头或者箱笼的配件。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木棍尖端碰到了一样东西。他心地将其从灰烬中挑了出来。
那是一块没有完全烧尽的皮革边角，质地坚韧，边缘焦黑卷曲，但中间部分还保留着原来的颜色和纹理。皮革上，用某种特殊的、耐火的颜料，绘制着一个模糊的、复杂的图案——像是一只抽象的眼睛，又像是一个古老的符印。
陈渡拿起那块皮革碎片，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焦糊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这不是意外失火。这是有人故意纵火，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毁掉假山地窖里可能残留的、像石函一样未被发现的证据！这块皮革碎片，或许就是某个重要物件上未能完全焚毁的部分。
胡靖轩？他有动机，也有能力这么做。这把火，烧掉的是胡家的祖宅，更是可能指向胡家，甚至指向更深层次罪证的线索。
阿青看着哥哥手中那块焦黑的皮革碎片，看着他那冰冷彻骨的眼神，心里全明白了。
这场夜火，不是结束。
它是另一场更激烈、更凶险的较量，开始的信号。
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飘向依旧墨绿沉默的运河。
阿青翻开册子，在记录胡府夜火的那一页，用炭笔，用力地涂黑了一大片。在那片黑色中，她画了一块带着奇异图案的皮革碎片。
她在碎片旁边，写下了两个字：
灭了。
有些东西，被人为地灭了。
但有些东西，是灭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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