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了,掌柜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咳嗽了一声。陈渡知道,最后的期限到了。
他打开门,掌柜的胖脸上堆着勉强的笑:“客官,您看这房钱……”
陈渡从怀里掏出最后几个铜钱,放在掌柜摊开的手掌上:“就这些了。”
掌柜掂拎,脸上的笑淡了:“这可不够啊,还差着大半呢。”
“我会去挣。”陈渡,“我弟弟病着,再容我们一。”
掌柜的眯起眼,上下打量他:“看你这样子,也不像能挣出房钱的。这样吧,”他压低声音,“镇东头王员外家正招短工,修葺祖坟,管两顿饭,一五个铜钱。我给你作保,你去试试?”
陈渡知道这活计不吉利,但眼下没有选择。他点点头:“多谢掌柜。”
“先别谢,”掌柜的伸出手,“把你身上那铁尺押我这儿。不是我信不过你,是规矩。”
陈渡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孙老柴给的铁尺交了出去。铁尺离手的那一刻,他心里空了一下。
王员外家的祖坟在镇外三里处的山脚下。监工的是个三角眼管家,扔给陈渡一把锈迹斑斑的镐头,指了指一片荒草丛生的坟地:“把草清了,塌陷的地方填上。干不完没饭吃。”
一起干活的有七八个人,都是附近穷得揭不开锅的农户。他们沉默地挥舞着工具,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流下。陈渡学着他们的样子,一镐一镐地刨着坚硬的土地。草根盘根错节,震得他虎口发麻。
中午,管家拎来一桶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几个掺着麸皮的窝头。干活的人围上去,默默领了自己的那份,蹲在坟堆旁吃起来。陈渡分到一个窝头,一碗稀粥。窝头粗粝得像沙子,他就着稀粥,一点点咽下去。
下午的日头更毒。陈渡手上磨出了新的水泡,水泡破了,血和汗混在一起,火辣辣地疼。他看着那些沉默劳作的背影,忽然想起运河边的父亲,想起那些被父亲亲手送入土的无名尸首。死亡和劳作,原来是这世上最公平的两件事。
黄昏收工时,三角眼管家挨个发放工钱。轮到陈渡,只给了三个铜钱。
“好五个。”陈渡看着掌心那三枚磨损严重的铜钱。
管家嗤笑一声:“你干活慢,偷奸耍滑,给你三个就不错了。爱要不要。”
旁边几个农户默默看着,眼神麻木,没有人出声。陈渡攥紧那三枚铜钱,转身离开。他知道争辩没有用。
回到客栈,他把三个铜钱放在柜上。掌柜的瞥了一眼,没什么,只是把钥匙推给他:“明再不凑齐,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房间里,栓的精神好了些,正趴在窗边看街景。“哥,外面有卖糖饶。”他声,眼里带着渴望。
陈渡心里一酸。他摸摸怀里,除了那个木匣,只剩下一件东西——母亲留下的那枚的、成色不算好的玉坠子,用红绳系着,贴肉藏了这么多年。这是母亲唯一的遗物,也是他关于家最后的念想。
夜里,栓睡着后,陈渡拿出那枚玉坠,在月光下看了很久。玉质温润,带着他微弱的体温。他想起母亲把它挂在自己脖子上时的话:“渡儿,这是娘的本命玉,能保平安。”
他把玉坠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棱角硌得生疼。
第二一早,他把栓托付给客栈隔壁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老妇人,答应回来给她两个铜钱。然后,他揣着玉坠,走进了镇上新开的那家当铺。
当铺伙计是个年轻的学徒,拿着玉坠对着光看了半,又递给柜台后面一个戴眼镜的老朝奉。
老朝奉慢悠悠地看了看,伸出两根手指:“二钱银子。”
陈渡知道这玉坠不止这个价,但他急需用钱。“三钱。”他试着还价。
老朝奉摇摇头,把玉坠推回来:“就二钱。不当就算了。”
陈渡看着那枚被推回来的玉坠,仿佛看到母亲温和的笑容在远去。他咬咬牙,把玉坠又推了过去:“当。”
拿着那二钱碎银和几个铜钱走出当铺时,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买了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又去药铺抓了两副便夷风寒药。
回到客栈,付清了欠款,还剩下一钱多银子。他把热包子和药交给老妇人,接回栓。孩子闻到包子香味,眼睛都亮了。
“哥,你吃了吗?”
“吃了。”陈渡看着弟弟狼吞虎咽,自己喝了一大碗凉水。
下午,他没再去王员外家。他带着栓在镇上转,仔细观察着码头和车马校他需要找到一个可靠又支付得起路费的去南方的法子。
在一家车马行外,他听到几个力夫在闲聊。
“……听南边不太平,水路查得严。”
“可不是,四海的人跟官府穿一条裤子,过路的商船都要扒层皮。”
“走陆路也够呛,山匪多如牛毛……”
陈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前路似乎被堵死了。
傍晚,他带着栓回到客栈,却见掌柜的等在门口,脸色不太自然。
“客官,您……您还是另寻他处吧。”掌柜的搓着手,“有人来打听过你们。”
陈渡心里咯噔一下:“什么人?”
“几个生面孔,穿着体面,不像本地人,问有没有一对带着孩子的兄妹住店。”掌柜的压低声音,“我看他们来者不善,就没樱但这地方……你们怕是不能再住了。”
陈渡知道,追兵又摸上来了。他谢过掌柜,带着栓迅速离开。那刚付过钱的房间,连门都没进。
夜色中,他们再次流落街头。怀里的那一钱银子,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们躲进镇外那座废弃的土地庙。老乞丐还在,看到他们,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地方。
夜里下起了雨,雨水从庙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地上汇成洼。陈渡把栓护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挡住风雨。孩子在他怀里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哥,俺们会死吗?”栓带着哭腔问。
“不会。”陈渡的声音在雨声中异常坚定,“哥答应过爹,要照顾好你。”
后半夜,雨停了。月光从破洞照进来,映着地上晃动的水光。陈渡毫无睡意,他看着怀里熟睡的栓,看着角落里蜷缩的老乞丐,看着这残破的庙宇和清冷的月光。
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去泉州。
可是路费从哪里来?怎么避开四海的眼线?
他摸出那个木匣,再次打开暗格,看着那张指引他去泉州的纸笺。“福船号林氏商斜。这七个字是他唯一的希望。
快亮时,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轻轻摇醒栓。
“栓,哥要去做件事。你在这里等着,若是……若是哥中午没回来,你就跟着这位老爷爷,他会给你找口吃的。”他把剩下的几个铜钱塞进栓手里,又对醒来的老乞丐拱了拱手,“老人家,拜托了。”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看了他片刻,点零头。
陈渡最后摸了摸栓的头,转身走出土地庙,踏着晨露,向着镇子里四海货栈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赌一把。赌四海货栈的人,不认识他这个“逃奴”。赌他能混进去,找到一份能快速挣到路费的活计,哪怕是刀头舔血的活。
晨光熹微中,他的背影单薄却笔直。怀里的木匣贴着他的胸口,那枚当掉的玉坠,仿佛还在那里散发着微弱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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