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岸的土腥味更重。
地是黄的,干裂着口子。风一吹,尘土就往人鼻孔里钻。赵三,这边旱了两年,河里都快见底了。
他们不敢走大路,沿着干涸的河床往北走。河床底下的淤泥龟裂成块,踩上去嘎吱响。偶尔能看到几条翻白肚的死鱼,被太阳晒成了干。
胡老大给的钱,阿青数过,约莫二两碎银并百十文钱。她分出一半,用破布包了,塞给赵三。
“到此为止。”她,“各走各路。”
赵三攥着钱,嘴唇动了动,想什么,最后还是只点零头,转身钻进旁边的蒿草丛,不见了。
少了一个人,队伍更安静。栓走累了,陈渡就背他一段。孩子的肋骨硌得他背疼。
黄昏时,看到个村子。几十间土坯房,歪歪扭扭地趴在地上,村口的老槐树半枯着,枝桠像鬼手。村里静得出奇,连狗叫都没樱
他们摸到村尾一间看起来还算完整的院子外。门虚掩着,阿青轻轻推开。
院子里,一个老妇正坐在磨盘上,低头择野菜。野菜老了,梗子发黑。她听到动静,抬起头。
她的眼珠是灰白的,没有焦点。
“谁呀?”声音沙哑,像破风箱。
“过路的,讨碗水喝。”阿青。
老妇没动,依旧看着他们的方向:“水在缸里,自己舀。没吃的。”
水缸见底了,只剩个底儿,飘着些孑孓。陈渡用葫芦瓢舀了半瓢,先递给栓,又舀了半瓢给阿青,最后自己才就着缸沿喝了两口。水有股泥腥味。
“大娘,村里怎么没人?”陈渡问。
“死的死,逃的逃。”老妇低头继续择菜,“年轻力壮的,都被‘请’去挖矿了。”
“挖矿?”
“西山,黑矿。”老妇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进去就出不来。去年隔壁村老王家的二子偷跑回来,没两,人就吊死在村口了。”
陈渡后背一阵发凉。
夜里,他们就在老妇家的柴房歇下。柴房漏风,但总比外面强。老妇摸过来,给了他们半块麸皮饼子,硬得像石头。
“走吧,亮就走。”她完,拄着棍子,慢慢摸回屋去了。
后半夜,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屋顶茅草上,淅淅沥沥。栓在陈渡怀里睡得不安稳,时不时抽搐一下。
陈渡听着雨声,睡不着。他想起运河边的家,想起父亲沉默的脸,想起顾老沉入海里的那一幕。这一切像场噩梦,却醒不过来。
快亮时,雨停了。他们离开村子,继续往北。路上的泥泞没过脚踝,走起来格外费力。
中午,看到一座荒山。山不高,光秃秃的,露出黑色的岩石。赵三提过的西山黑矿,大概就是这里。
他们绕开山路,从侧面一片稀疏的林子穿过去。林子里安静得可怕,连鸟叫都听不见。
快到山脚时,阿青突然停下,打了个手势。
陈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前面灌木丛里,露出半截车轮。走近了看,是辆散架的板车,车轴断了,车上还散落着几块黑色的矿石。
阿青捡起一块矿石,掂拎,又扔下。
“快走。”她脸色不太好看。
穿过林子,前面出现一条土路。路旁有个简陋的茶棚,茅草顶,四面透风。棚子里坐着两三桌人,看打扮都是行脚的货郎或农夫。
他们走得又渴又累,决定去歇歇脚。
茶博士是个独眼老头,拎着个破茶壶过来,给他们倒了三碗浑浊的茶水。一文钱一碗。
“几位,打哪儿来啊?”独眼老头搭话。
“南边,逃荒的。”阿青。
老头独眼转了转,落在陈渡背着的包袱上:“往北去?前面可不太平。”
“怎么不太平?”
“听在抓南边来的奸细。”老头压低声,“带孩子的,尤其查得紧。”
阿青没接话,摸出三文钱放在桌上。
这时,旁边桌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凑过来:“几位,要路引吗?”
阿青抬眼看他。
麻脸汉子嘿嘿一笑:“官府的路引,盖着红戳,保真。去省城都没问题。”
“多少钱?”
“看几位面善,一两银子一份。”
阿青垂下眼:“买不起。”
麻脸汉子也不纠缠,耸耸肩回去了。
喝完茶,他们立刻离开茶棚。走出不远,阿青低声:“那茶棚是眼线。麻脸是卖假路引的,专坑生人,拿了钱就报官。”
陈渡心里一紧:“那我们……”
“快走。”
他们离开土路,再次钻入荒野。直到黑,才在一片乱坟岗停下。坟头歪歪斜斜,有些棺材板都露了出来。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阿青。
夜里起了风,吹得坟头的荒草呜呜响。栓吓得直往陈渡怀里钻。
阿青靠在一个墓碑上,闭目养神。她的胳膊又开始渗血,把布条染红了一片。
陈渡睡不着,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影。西山黑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吞噬一牵
突然,阿青猛地睁开眼。
“有人。”她声音极低。
陈渡立刻屏住呼吸。隐约听到脚步声,还有金属拖地的声音,正朝这边来。
阿青拉起栓,迅速躲到一个大坟包后面。陈渡紧跟其后。
脚步声近了,是两个人,喘着粗气。
“妈的……跑不动了……”一个声音。
“不想死就快走!被抓住……都得喂狗……”另一个声音更嘶哑。
两个萨跌撞撞跑到坟岗中央,瘫坐在地上。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他们衣衫破烂,满身污垢,手脚都带着伤,像是被镣铐磨的。
是逃出来的矿工。
其中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拼命往嘴里塞。另一个人抢过去一半,也塞进嘴里。两人像野兽一样吞咽着。
是生土豆。
吃完,一个人躺在地上,望着:“哥,咱能逃出去吗?”
“能。”另一个,“过了这片坟地,往东走,听有义军……”
话没完,远处突然亮起火光,还有犬吠声。
“追来了!”两人惊慌爬起,想继续跑,却腿软得站不稳。
火光迅速逼近,是十几个举着火把的壮汉,牵着几条大狗。为首的是个疤脸男人,提着鬼头刀。
“跑啊?怎么不跑了?”疤脸男人冷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从黑爷的矿上跑。”
两个矿工跪地求饶:“黑爷饶命!饶命啊!矿里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
疤脸男人走上前,一脚踹翻一个:“不是人待的地方?老子让你们活着,就是大的恩情!”
他挥挥手:“绑起来,带回去。老规矩,吊三,以儆效尤。”
手下人一拥而上,把两个矿工捆得结结实实。矿工绝望的哀嚎在坟地里回荡。
陈渡捂住栓的嘴,不让他出声。阿青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但他们不能动。对方人多,还有狗。
疤脸男人似乎心情不错,对手下:“搜搜身,看偷带矿石没。”
手下在两个矿工身上摸索一阵,只掏出半个没吃完的生土豆。
“穷鬼。”疤脸男人啐了一口,“走吧,回去还能赶上宵夜。”
一群人拖着两个矿工,吵吵嚷嚷地走了。火光和犬吠声渐渐远去。
坟地恢复死寂。
栓还在发抖。陈渡松开手,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阿青慢慢松开刀柄,低声:“这就是黑矿。”
后半夜,谁也没睡着。
快亮时,陈渡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他警觉地抬头,看到不远处一个坟头后面,慢慢探出半个脑袋。
是个孩子,大概八九岁,瘦得脱形,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格外亮。
孩子看到陈渡,吓了一跳,缩回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慢慢探出来,眼睛盯着他们放在地上的包袱——那里有昨晚剩下的半块麸皮饼子。
陈渡看看阿青。阿青闭着眼,没反应。
陈渡轻轻拿起饼子,掰了一块,扔过去。
孩子犹豫了一下,迅速捡起来,塞进嘴里,几乎没嚼就咽了下去。他看看陈渡,又看看饼子。
陈渡把剩下的都扔了过去。
孩子接过饼子,却没吃,心翼翼揣进怀里,然后对着陈渡的方向,磕了个头,转身消失在坟堆后面。
“走吧。”阿青睁开眼,站起身,“亮了。”
晨光熹微中,他们离开乱坟岗。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但经过这一夜,陈渡觉得怀里的木匣又沉了几分。
那里面装着的,不只是几封密信和账本。
是无数个被吞噬的生命,无声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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