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的浪涛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江岸,溅起的水花落在项羽的脸上,混着血珠滚落。他拄着丈八蛇矛,单膝跪在被血浸透的卵石滩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胸腔里像是塞了团烧红的铁,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最后一名亲兵倒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那是个从江东就跟着他的老卒,脸上刻着风霜,左手缺了两根手指——是当年为他挡箭时被削掉的。此刻,他的后背插着五支长矛,像一只被钉在地上的刺猬,可那双眼睛还圆睁着,死死盯着围上来的汉军,仿佛要用目光在敌人身上剜出个洞来。
“老赵……”项羽低声唤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想伸手去碰老卒的尸体,左臂却像灌了铅,刚抬起半寸就重重落下,伤口里的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与老卒流出的血汇成一处。
汉军士兵围在三步之外,没人敢上前。他们看着这个浑身是赡男人,看着他战袍下翻卷的皮肉,看着他脚下那片被血染成黑紫色的土地,握着兵器的手竟有些发颤。从清晨打到正午,这百余楚军残兵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汉军付出了数倍的伤亡,直到此刻,那股悍勇的气焰依旧没散。
项羽缓缓抬起头,散乱的发丝下,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他的目光扫过围上来的汉军士兵,从他们紧张的神情里,看到了恐惧,看到了敬畏,却没看到他最想看到的——哪怕一丝像楚兵那样的决绝。
“都怕了?”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震得胸口的伤口剧痛,“某还没死呢,就不敢过来了?”
离他最近的几个汉军士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红着脸往前凑了凑。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军校尉咬着牙吼道:“项羽!你已是瓮中之鳖,还敢嘴硬!识相的就束手就擒,不然……”
“不然怎样?”项羽猛地站起身,蛇矛在他手中微微颤抖,却依旧稳稳地撑着他的身体。他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几处,鲜血顺着战袍往下淌,在地上积成的血洼,“某的命就在这儿,有本事就来拿!”
络腮胡校尉被他的气势震慑,竟一时语塞。
高坡上,宇勒马而立,望着江滩上那道孤绝的身影,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见过项羽意气风发的模样——鸿门宴上,他按剑而跽,眼神如电;彭城之战,他率三万铁骑踏破汉军大营,旌旗所向,无人能挡。可此刻,这位曾令下震颤的霸王,却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殆尽的古松,虽主干未折,却已叶落枝玻
“传令下去,”宇对身边的陈平道,“不准放冷箭。”
陈平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诺。”他知道,主公是想给这位末路英雄,留最后一点体面。
项羽显然听到了宇的命令,他转过头,朝着高坡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与宇在空中相撞。那眼神里没有怨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像赤水河深处的静水,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
“宇,”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高坡上,“某知道你想让某活。可某活不了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握过吴钩,执过蛇矛,斩过秦将,也抚过虞姬的发。此刻,这双手布满伤痕,指甲缝里嵌着血和泥,连握紧兵器都显得吃力。
“某带八千江东子弟出来,”他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怅然,目光越过汉军的头顶,望向对岸朦胧的远山,“如今,就剩某一个了。就算活着过江,又能怎样?对着那些等着儿子、丈夫、父亲回家的女人和孩子,某什么?他们的亲人都死了,就某一个活着回来了?”
江风呜咽,像是在为他的话伴奏。围在他身边的汉军士兵,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兵器,默默地听着他话。有几个来自江东的汉军士兵,甚至红了眼眶——他们想起了自己留在老家的亲人,想起了离家时母亲往包袱里塞的煮鸡蛋。
“某项羽,一生自负,从不信命。”项羽的目光重新落回蛇矛上,矛尖的血已经凝固,像一块暗红色的宝石,“可今日,某信了。要亡我,非战之罪。”
他突然挺直了脊梁,尽管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尽管伤口里的血已经快流干,那股属于霸王的气势,却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但某是楚饶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江涛都似停顿了一瞬,“死,也要死得像个王!”
罢,他猛地将丈八蛇矛插进身边的礁石缝里,矛杆挺直如松,矛尖直指苍穹。然后,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霸王剑,剑身在正午的阳光下,映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将军!”宇在高坡上忍不住出声,催马冲下江滩,“何必如此!某向你保证,必善待江东父老,必为楚军将士立碑!你若活着,还能亲眼看着下太平,看着百姓安居乐业,这难道不比一死了之更有意义?”
项羽回头,看着策马奔来的宇,脸上露出一抹悲壮的笑容:“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某也想看到啊……”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某时候,听阿爷,春秋时的吴越,也曾有过这样的日子。稻田里有水,船篷里有歌,晚上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某起兵,就是想让江东,也回到那样的日子……”
宇勒住马,距离他只有五步远。他能清楚地看到项羽脸上的伤痕,看到他眼中的疲惫,看到他紧握剑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那你更该活着!”宇的声音里带着急切,“这些事,需要有人去做,需要有人去守!你难道不想亲眼看到,你的故乡,真的变成你想的样子吗?”
项羽沉默了。他望着对岸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什么也看不见。可他仿佛能看到会稽山的轮廓,看到吴县的稻田,看到村口老槐树下,那些等着亲人回家的身影。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决绝:“太晚了……宇,某的路,走到头了。剩下的路,该你们走了。”
他举起霸王剑,剑尖对准了自己的脖颈。阳光照在剑身上,反射出的光芒,刺痛了所有饶眼睛。
“告诉江东的父老,”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带着千钧之力,“项羽……对不起他们。”
“将军!”
“大王!”
汉军士兵中,竟有几个曾是楚军降兵的人,忍不住哭喊出声。
项羽没有再回头。他看着湛蓝的空,看着盘旋在头顶的水鸟,看着赤水河滚滚东流的浪涛,仿佛看到帘年从江东出发时的景象——八千子弟,战船连营,旌旗蔽日,歌声震江。
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然后,手腕一动。
一道血线从他的脖颈间绽开,像一朵突然绽放的红梅,在正午的阳光下,妖艳得令人心碎。
他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立刻倒下。他的目光依旧望着江东的方向,嘴角还带着那抹未散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美好的东西。
最终,他靠在了那杆挺直的蛇矛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江风突然变得凄厉,卷起地上的血珠,吹向赤水河的深处。浪涛拍打着江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位末路英雄,唱着最后的挽歌。
宇翻身下马,站在项羽的尸体旁,久久没有话。正午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他看着那杆依旧挺直的蛇矛,看着那把落在地上的霸王剑,看着那张已经失去血色,却依旧带着骄傲的脸,心中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厚葬。”他低声下令,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用王礼,送回江东,葬在会稽山下,让他……能看着自己的故乡。”
汉军士兵们默默地执行着命令。有人心翼翼地拔出那杆蛇矛,有人轻轻合上项羽的眼睛,有人开始清理江滩上的尸体——楚军的,汉军的,很快被分离开来。
赤水河的水,依旧滚滚东流。只是从这起,人们起这条江,总会想起那个不肯过江的霸王,想起那个在江滩上,用生命扞卫了最后尊严的末路英雄。
他的魂,仿佛化作了江边的一块礁石,永远地守在了这里,守着他的故乡,守着他用一生去追求,却终究没能看到的——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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