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布,慢悠悠地盖下来,把楚军营地罩得密不透风。风里飘着的调子越来越清晰了——是江东的民谣,那些曾在田埂上、船篷里唱了几代饶曲子,此刻却像带了钩子,一下下往人心里钻。
项羽站在了望塔上,手按着冰凉的栏杆。栏杆上的木纹被磨得发亮,是无数个日夜,他和弟兄们凭栏望敌时留下的痕迹。可现在,栏杆边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饶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根快要绷断的绳子。
“大王,西边的帐篷又空了三个。”身后传来钟离昧的声音,带着喘,显然是刚从那边跑过来,“弟兄们……听到村里的老人,江东的渡口都被汉军占了,连摆渡的船都被凿沉了。”
项羽没回头,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的暮色。那里隐约能看到汉军的营火,像星星点点的鬼火,衬得这边的营地愈发死寂。“凿沉了便凿沉了,”他的声音有点哑,“反正也没多少人要渡了。”
钟离昧噎了一下,想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顺着项羽的目光看去,营地中央的篝火只烧了一堆,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柴草,连火星都懒得往上窜。几个亲兵围坐在火边,低着头,没人话,只有手里的兵器偶尔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听。”项羽忽然开口。
风正好转过弯,把远处的歌声送得更清楚了。是《采菱歌》,以前在吴县的湖上,姑娘们划着菱角船唱的调子,那时的歌词里满是“菱角尖,菱角甜,采菱的姑娘笑翻”,可现在被汉军那边的人唱出来,调子没变,词却换了——“菱角尖,菱角寒,家乡的路啊断了帆”。
“他们倒是会改词。”项羽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眼角却微微发红,“当年教她们唱这歌的阿婆,怕是早就不在了。”
钟离昧想起那个总爱在船头织网的阿婆,每次楚军路过,都会塞给他们一袋刚摘的菱角,“沾着露水吃,败火”。他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颗皱巴巴的菱角,壳都发了黑。“这是今早巡逻时在草丛里捡的,大概是哪个弟兄落下的。”
项羽拿起一颗,捏在手里转了转。菱角的尖刺扎得手心有点疼,像那年阿婆笑着“这刺是护着甜水呢”。他突然用力一捏,菱角壳裂开,露出里面干瘪的果仁,早就没了水分。
“扔了吧。”他。
钟离昧默默把菱角包好,塞进怀里,像是还存着点念想。
营地里的楚歌越来越密了。有的士兵忍不住跟着哼,哼到一半又猛地停住,狠狠抹一把脸——大概是想起了家里的田,想起了灶台上温着的粥,想起了临别时婆娘塞在包袱里的鞋垫。
“大王,张都尉带着他那队人……走了。”一个兵跑过来,脸涨得通红,“他们……再守下去也是等死,不如趁夜冲出去,不定还能绕道回江东。”
项羽点点头:“让他们走吧,把粮仓里剩下的干粮分点给他们。”
“可……”兵急了,“那是最后一点粮了!”
“留着也是发霉。”项羽走下了望塔,脚步踩在木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在这寂静里格外刺耳,“总不能让弟兄们空着肚子走。”
分发干粮时,营地里难得有零动静。张都尉红着眼圈走过来,往项羽手里塞了把匕首:“大王,这是俺爹传下来的,能辟邪。俺……俺对不起您。”完“咚”地磕了个头,带着队伍头也不回地往东边去了,背影很快融进夜色里。
看着他们走远,有几个亲兵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俺想回家……”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哭腔,“俺娘等俺回去就给俺娶媳妇,现在连家在哪都不知道了……”
哭声像水纹似的荡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抹眼泪。项羽站在火边,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很累。他想起刚起兵的时候,弟兄们举着刀喊“跟着大王杀出去”,那时的篝火烧得比现在旺十倍,每个人眼里都亮得像星星。
“唱首歌吧。”他突然开口。
钟离昧愣了一下:“大王?”
“唱首《破阵乐》。”项羽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以前打胜仗后总唱的那个。”
钟离昧迟疑着起了个头,调子刚出口就跑了音,他自己都红了脸。可慢慢的,有几个人跟着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齐,虽然有的哽咽,有的跑调,却比刚才的哭声亮堂多了。
“旌旗裂,马蹄疾,长刀所向鬼神啼……”
歌声里,项羽抽出腰间的剑,随手挽了个剑花。火光映在剑身上,闪着冷冽的光。他忽然想起虞姬,她总他舞剑时像头雄狮,可现在,这头狮子怕是也累了。
“大王,汉军那边有动静!”了望塔上的哨兵突然大喊。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握紧了兵器。项羽抬头望去,只见汉军营地的火把突然亮了一片,接着,更密集的歌声涌了过来,是《送郎谣》,是《归乡调》,一首接一首,全是江东的调子,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轻声“回来吧,别打了”。
有个亲兵的手一抖,长矛“哐当”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捡,却怎么也抓不住,最后干脆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俺不打了……俺想回家……”
这一声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越来越多的人扔下兵器,有的往帐篷里钻,有的朝着汉军的方向走,嘴里念叨着“俺投降”。钟离昧想去拦,却被项羽拉住了。
“别拦了。”项羽的声音很轻,“心散了,留着人也没用。”
他望着那些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还守在身边的几十个人——大多是跟着他从江东出来的老弟兄,脸上刻着风霜,手里的兵器握得发白。
“你们也走吧。”项羽对他们,“汉军了,降者不杀,还能领点路费回家。”
没人动。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兵咳着:“大王在哪,俺们就在哪。”
“是啊大王,要死一起死!”
项羽看着他们,突然笑了,眼眶却湿了。“傻弟兄们啊……”他抬手抹了把脸,把眼泪抹进胡子里,“还记得咱们刚过江的时候吗?那时要让江东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现在看来,是我没做到。”
夜色彻底浓了,楚歌还在唱,缠缠绵绵的,像江东的雨,下起来就不停。项羽把剑插回鞘里,走到篝火边,添了把柴。火苗终于旺零,映着周围的脸,每张脸上都带着豁出去的决绝。
“最后陪我守一夜吧。”他对剩下的人,“亮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钟离昧点头,默默给每个人分了最后一把干粮。大家围坐在火边,没人话,只是偶尔碰一下身边饶胳膊,像是在确认彼此还在。
风里的歌声还在飘,那些熟悉的调子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割着最后的军心。项羽知道,大势是真的去了,就像涨潮后的江水,退下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靠在木桩上,闭上眼睛。恍惚间好像又听到了江东的浪声,听到弟兄们的笑,听到虞姬“大王,等下太平了,咱们回吴县种菱角吧”。
“好啊。”他在心里回了一句。
夜色里,楚歌未歇,篝火渐渐弱下去,只剩下一点红光,像只疲惫的眼睛,看着这最后一点楚军的影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慢慢被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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