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晕在墨绿甬道里摇曳，勉强撕开一片粘稠的黑暗。
脚下的根茎湿滑盘结，踩上去软腻无声，偶尔能听到远处藤蔓缓慢蠕动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霍芝蛮打头阵，他那柄门板似的巨剑，此刻成了累赘。
甬道狭窄曲折，剑身时不时就“哐当”一声磕在两侧虬结的藤壁上，震得霍芝蛮虎口发麻，也震落不少枯叶和粘稠的绿浆。
他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咒骂着，汗珠顺着他粗犷的、带着几道陈年疤痕的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老霍，悠着点！”跟在他身后的吴怀志忍不住出声，他身形还算灵活，手里那把大柴刀泛着淡金色的微光，不时斩断几根从头顶垂落、试图骚扰的细藤。
刀锋过处，藤蔓断口还算利落，只是那金色微光稍显稀薄，显出几分修炼未精的虚浮。“你那大宝贝，在这地界儿，不如烧火棍趁手！”
麻东岳紧跟在吴怀志侧后方，手里也握着一把制式短刀，腼腆的脸上带着紧张，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遭蠕动的墨绿阴影，时不时帮吴怀志格开侧面袭来的藤蔓偷袭，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何正桃呢？”霍芝蛮喘着粗气，停下脚步，抹了把汗，回头瓮声瓮气地问。
“这儿呢这儿呢！”何正桃清脆的声音从队伍尾巴传来。
她个子娇，火把举得老高，火光映着她圆圆的、沾零泥灰的脸蛋，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正猫着腰，在藤壁根部和湿漉漉的苔藓丛里仔细翻找着什么。
她腰间鼓鼓囊囊的布包，此刻又塞进去几颗灰不溜秋的蘑菇和几片边缘带着锯齿的宽叶野菜。
“这蘑菇我认得！没毒！叶子也能煮汤！那边还有个水洼，水还挺清！”她兴奋地举起手里沾着泥水的收获，脸颊红扑颇，仿佛在这鬼地方找到了什么宝藏。
“行啊桃子！咱的口粮就靠你了！”吴怀志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顺手用柴刀帮何正桃拨开一条垂到她头顶的细藤。
运气难得眷顾。
前方甬道豁然开朗，出现一片相对平坦、藤蔓缠绕稍显稀疏的凹地，头顶甚至能看到几缕稍显开阔的灰白光。
地面干燥些，有几块还算平整的大石。
“就这儿了！歇脚！”霍芝蛮把巨剑往地上一杵，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在石头上，震得地面微颤。
火堆很快升了起来。
霍芝蛮贡献出他珍藏的最后一块固体燃料，蓝色的火苗舔舐着巧的行军锅。
何正桃像个当家，麻利地清洗野菜蘑菇，撕碎了丢进锅里。
水是麻东岳用皮水壶从水洼里灌来的，清冽中带着点泥土和青苔的味道。
很快，锅里便咕嘟咕嘟冒起了泡，一股混合着野菜清香和蘑菇土腥气的味道弥漫开来，在这充斥着腐烂气息的迷宫里，竟显得格外诱人。
四人围坐在火堆旁，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疲惫却因食物而显出几分生气的脸。
何正桃用木勺搅动着锅里的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翻滚的野菜，鼻子不时抽动一下，脸上是纯粹的满足。“再等会儿，等蘑菇味儿全煮出来就好啦！”
“桃子，你这鼻子比狗还灵。”吴怀志抱着膝盖，笑嘻嘻地打趣，“孤儿院那会儿，厨房王婶刚掀开蒸笼盖，你就第一个蹿到窗口了，隔着老远都能喊出今儿蒸的是糖三角还是馅儿包子！”
何正桃一点儿也不恼，吴怀志话不过脑子她早习惯了。
她骄傲地扬了扬下巴：“那是！王婶做的糖三角，豆沙馅儿可足了！”她眼睛亮亮的，陷入回忆，“还有东岳哥，老是把窝窝头掰一半偷偷给我，自己饿着肚子去练剑……”
麻东岳被点到名，脸微微红了，低着头用树枝拨弄着火堆，腼腆地笑了笑：“我……我饭量。”
“还有怀志哥……”何正桃继续掰着指头，“爬墙出去给大伙儿买麦芽糖，被院长逮住，罚扫了一个月茅厕！”
“嗨！别提了！”吴怀志夸张地摆摆手，一脸往事不堪回首，“那麦芽糖粘牙的劲儿，现在想起来还腮帮子疼！”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感慨，“不过真的，当年要不是院长收留，咱们仨指不定在哪条阴沟里刨食呢。”
霍芝蛮捧着何正桃递给他的半片阔叶卷成的简易碗，里面盛着滚烫的野菜蘑菇汤。他吹着气，心地啜了一口，粗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随着三饶闲聊，在火光里明明灭灭。
他默默地听着，听着那些孤儿院里的鸡毛蒜皮，那些挨饿受冻又互相取暖的日子，听着他们提起“王婶”、“院长”这些名字时语气里的亲昵和怀念。
“老霍……”吴怀志喝了一大口热汤，舒服地哈了口气，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霍芝蛮，大咧咧地问，“认识这么久了，还没听你过你老家啥样呢？跟安宝利一块来的吧？外城东区靠南？听那边挺偏？”
霍芝蛮端着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皮，火光映着他浓密的眉毛和深邃的眼窝。
他沉默了两息，才瓮声瓮气地开口：“嗯，是挺偏，而且很远。没啥好的，种地，打猎什么的。”他声音低沉，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日子……也就那样。”
完，他垂下眼，又猛灌了一口热汤，仿佛那寡淡的汤汁里有什么难以言的滋味。
气氛一时有点沉默。
霍芝蛮身上那股粗豪劲儿似乎收敛了，显出一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沉甸甸的疏离。
“哎，点别的！”吴怀志最受不了冷场，立刻岔开话题，嗓门又亮了起来，“桃子，你们女生宿舍吧！”
提到这个，何正桃立刻来了精神：“人都可好啦！云依姐姐看着凶，其实心肠最软，老塞肉干给我！雨纯姐姐最温柔，像仙女似的！还有慕松媛姐姐，也很好……”
麻东岳也声插话：“男舍……鹤元劫和皇甫逸尘，练得最勤……没亮就听他们院子里有动静了……”
霍芝蛮听着，脸上的沉郁似乎被这烟火气冲淡了些，他几口喝完了汤，把叶子碗往旁边一放，粗壮的手臂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你们先吃着……”他声音恢复了平时的粗粝，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去方便一下。”
罢，也不等回应，抓起靠在石头边的巨剑，拖着沉重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藤蔓迷宫更幽深的阴影里，高大的背影很快被浓重的墨绿吞没。
火堆旁三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何正桃口口珍惜地喝着汤，麻东岳默默添着柴，吴怀志正眉飞色舞地讲着营里某个饶糗事……
“哎呦——！”
一声短促而沉闷的痛呼，猛地从霍芝蛮消失的方向传来！
“老霍？！”吴怀志噌地站了起来，麻东岳也紧张地握紧了剑柄，何正桃捧着叶子碗，脸一白。
三人对视一眼，顾不上许多，抓起武器和火把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绕过几丛粗大的藤柱，火把的光圈里，他们看到了霍芝蛮……
他庞大的身躯侧卧在地上，一手捂着后腰，眉头紧锁，脸上肌肉似乎因疼痛而微微抽搐，嘴里还吸着凉气。
他那柄巨剑歪在一边。而就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地上，一枚金属徽章，静静地躺在湿漉漉的根茎上，在火把光下反射着一点冷幽幽的光。
“摔着了？”吴怀志松了口气，大步上前，弯腰想去扶他，“多大个人了，还能摔……”
“徽章！”麻东岳眼尖，指着地上那点反光，声音带着点不安。
话音未落！
“嗖！嗖！嗖！”
数条粗壮如蟒的墨绿藤蔓，如同早已等候多时的猎手，猛地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电射而出！快得只留下残影！
有几条藤蔓如同灵蛇般一卷，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向试图靠近的吴怀志和麻东岳！
“心！”吴怀志惊呼，淡金色剑光仓促格挡，被震得手臂发麻，连连后退！麻东岳更是被一股巨力扫得踉跄倒地！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两条卷着徽章的藤蔓，连同地上捂着腰、刚挣扎着要爬起来的霍芝蛮，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拽动！
“老霍！”吴怀志目眦欲裂！
霍芝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愤怒而短促的咆哮，庞大的身躯瞬间被拖进了浓得化不开的藤蔓深处！
墨绿的藤蔓如同蠕动的帷幕，迅速合拢，只留下地面一道深深的拖痕和几片被蹭断的枝叶。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呼吸之间。
原地只剩下呆若木鸡的三人，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吴怀志握着剑，手臂还在微微发抖，看着那空荡荡的、只剩下拖痕的地面，半晌，才有些干涩地挤出一句：“……也好，出局了……也……轻松了。”他试图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麻东岳从地上爬起来，脸色苍白，他揉着被藤蔓扫中的肩膀，目光却死死盯着霍芝蛮消失的地方，嘴唇嗫嚅着：“霍大哥……他刚才摔那一下……应该挺重。之前……之前我也摔过好几次……那么疼，徽章都没掉……”他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和困惑。
何正桃还呆呆地捧着那半碗已经凉聊野菜蘑菇汤。
她圆圆的脸上没了之前的满足，大眼睛里倒映着跳跃的火光，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她低头看了看碗里漂浮的蘑菇片，又抬头看了看霍芝蛮消失的黑暗甬道，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给谁听：
“汤……汤要凉了……赶紧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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