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后方那块巨大的LEd显示屏，像一只沉睡巨兽的眼皮，猛地睁开。
没有片头，没有字幕，没有任何缓冲。
一段粗糙、剧烈晃动的手机视频，伴随着刺耳的嘈杂声，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全场数百名干部紧绷的神经上。
画面里，是晴朗得有些过分的空，和一座崭新的、在阳光下白得刺眼的巨型雕塑。镜头摇晃，能看到周围攒动的人头，和几张依稀可辨的、带着讨好笑容的脸。
“……这就是我们清水镇的最新地标，‘奋进’雕塑，耗资百万，是我们镇……”一个谄媚的声音在画外音里响起，随即被一阵呼啸的风声打断。
风声。
起初还只是像野兽的低语，转瞬间就变成了尖锐的咆哮。
画面剧烈地抖动起来，拍摄者显然也慌了神。镜头里，那座巨大的“奋进”雕塑，那座本该象征着坚不可摧、勇往直前的精神丰碑，竟然开始像个喝醉了酒的醉汉一样，以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幅度，剧烈地摇晃起来。
会场里，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前排的干部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迅速转变为惊骇。他们认出来了，这是那场震惊了全市的“清水镇雕塑倒塌事件”的现场视频。
这……这怎么敢在全县干部大会上放出来？！
陈主任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像一尊被瞬间冰封的雕像，维持着那个双臂环胸的姿势，但血液仿佛已经停止了流动。他的剧本里，主角应该在台上语无伦次，丑态百出，而不是把一个已经快要被压下去的巨大丑闻，重新撕开，血淋淋地展示在市领导面前！
他身后的钱文博，脸上的狂喜和怨毒，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取代。那张蜡黄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不是怕这件案子本身，刘主任已经倒了，火烧不到他身上。他怕的是这种方式，这种不顾一洽掀翻桌子的疯狂！
视频里的风声越来越大，混合着人群惊恐的尖剑
终于，在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的悲鸣之后——
“轰隆！”
在全场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那座巨大的雕塑，从中间拦腰折断，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轰然倒塌。
漫烟尘冲而起。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三秒钟。
视频里是死寂，会场里也是死寂。
紧接着，一个带着哭腔和颤抖的、属于市电视台记者的声音，清晰地响彻了整个会场：“哪！倒了！倒了！清水镇形象提升工程地标雕塑，在张副市长亲临视察的现场，轰然倒塌！大家可以看到，断裂处填充的……是泡沫！是竹竿！还有生活垃圾！”
画面随着记者的声音，给到了那片狼藉的废墟一个特写。
那些本该是钢筋水泥的地方，此刻暴露在阳光下的，是肮脏的泡沫塑料、腐朽的竹竿，甚至还有几个没烂完的烂西瓜。
像一个画着精致妆容的美人，被缺众一拳打掉了鼻子，露出了里面塞着的发臭的棉花。
主席台上，县委张书记的脸，已经从难看变成了铁青。他的嘴唇紧紧抿着，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狠狠地剜向角落里的陈主任，如果眼神能杀人，陈主任此刻恐怕早已千疮百孔。
这是在打谁的脸？
这打的是他清源县委的脸！是在他主持的会议上，当着市领导的面，用最响亮的方式，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
林晚晴坐在台下，后背依然挺直，但紧攥的拳头，却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她看着台上苏正的背影，看着那块巨大的屏幕，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战栗和快意的兴奋。
她以为苏正的“实事求是”，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现在她才明白，这不是匕首，这是一颗炸弹。
而苏正，就是那个面带微笑，亲手按下引爆器的人。
视频还在继续，画面切换到了张承光副市长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和他那句雷霆万钧的怒吼：“给我查！一查到底！”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视频即将结束时，画面一黑。
还没等众人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屏幕再次亮起。
这一次，没有了惊心动魄的场面，也没有了震耳欲聋的巨响。
画面切换到了一个安静的办公室。
光线昏暗，陈设老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干部，正趴在办公桌上，睡得正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忽然，他似乎想站起来伸个懒腰，却发现自己像是被强力胶水粘在了椅子上，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起身。他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到惊恐，最后变成了滑稽的挣扎。
台下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很快又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强行把笑声憋了回去，憋得满脸通红。
画面一转，是另一个办公室。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正翘着二郎腿，用办公电脑偷偷看着股票。他想去倒杯水，却发现自己的腿像是焊死在了桌子下面，动弹不得。他手里的鼠标，却能正常地点来点去。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视频像是一部荒诞的默剧。那些在清水镇政府里人尽皆知的“老油条”，此刻一个个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被牢牢地“摁”在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他们有的想上厕所而不得，急得抓耳挠腮；有的想打电话聊，却发现手指只能在键盘上敲击；有的甚至想躺平睡觉，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扶正，只能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
然后，画风再转。
视频的后半段，是快进的镜头。
只见那些“老油条”们，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和挣扎后，似乎找到了规律。他们开始疯狂地工作。键盘敲击声像暴雨一样密集，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打印机吞吐着文件，整个清水镇政府，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狂热的工作景象。
视频的最后，是一个特写。
墙上的时钟，时针走完了一整圈。办公室里，一个干部在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后，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他试探性地动了动身体，发现那股禁锢的力量消失了。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了厕所。
视频结束，屏幕再次陷入黑暗。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第一段视频是“悲剧”，让人震惊和愤怒。
那么第二段视频就是“喜剧”，让人错愕和荒诞。
一悲一喜，一张一弛，却共同指向了一个核心——清水镇。指向了那个站在台上的，始作俑者。
这两盘“开胃菜”，一道是血淋淋的人祸，一道是神鬼莫测的奇闻。它们太过震撼，太过离奇，以至于让台下这些见惯了官场风滥干部们，一时间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们的脑子，像一台被灌入了太多矛盾信息的电脑，彻底宕机了。
苏正站在发言席后，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他没有一个字，只是用这两段视频，回答了县委书记之前的所有问题。
什么桨非常规手段”？
什么桨解决老大难问题”？
什么桨胡闹”？
什么桨歪打正着”？
这就是。
我把事实摆在你们面前，你们自己去看，自己去品。
会场里，那股由枯燥和敷衍汇聚而成的【官僚怨气】，早已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震惊、恐惧、好奇、困惑交织而成的，更加复杂、也更加精纯的能量，如百川归海，源源不断地涌入苏正口袋里的那支钢笔。
钢笔，滚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坐在第一排的张承光，那个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的市领导，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看主席台上的县委书记，也没有看身边那些脸色各异的县领导。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越过沉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孤零零站在台上的年轻人身上。
他的眼神，深邃如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看着苏正，一言不发。
然而，就是这道平静的目光，却让整个会场的气压，瞬间降到了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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