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秋的周六下午，高云淡，阳光和煦。平安饭店的午市刚过，残羹冷帜余味尚未散尽。
秀玲和马桂兰正一边唠着家常，一边利索地清洗着堆积如山的碗碟，哗啦啦的水声和碗碟碰撞声交织成一片。
平安坐在门口那把被他磨得发亮的竹凳上，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眯着眼，慢悠悠地呡着杯中酒，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希
志远则在前台，计算器按得噼啪作响，核算着上午的营收。
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平静而满足的日常氛围里，仿佛这样的日子可以长地久。
突然，秀玲放在柜台上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大姐夫”三个字。
秀玲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手，笑着接起，语气轻松带着嗔怪：“喂，大姐夫，咋这个点打电话？吃饭了没？我跟桂兰正收拾呢……”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一个熟悉、洪亮、带着笑意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急促、充满了惊恐和混乱的年轻男声，背景是刺耳的喇叭声、人声鼎沸：
“是……是杜安泰的家人吗？！快！快到县医院来！他……他出车祸了！被大货车撞了！人不行了……在抢救！你们快点！！”
“哐当——！”秀玲手里的瓷盘直直坠落，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白色的碎片四溅开来。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几乎握不住手机，声音尖利得变流：“你……你什么？！谁？！我大姐夫怎么了？！你再一遍！！”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饭店内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水声停了，马桂兰手里的抹布掉回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平安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带倒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死死盯着秀玲，手里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酒液四溅。
志远也像箭一样从里屋冲了出来，脸上满是惊疑。
“车祸！人昏迷了！在县医院抢救室！你们快点来！！”对方几乎是吼着重复了一遍，然后不等秀玲再问，电话就被挂断了，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秀玲腿一软，眼看就要瘫倒在地，离她最近的马桂兰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架住了她。“秀玲！秀玲你挺住！怎么回事？！”马桂兰的声音也带了哭腔。
“安泰……安泰哥……出……出车祸了……在医院……抢救……”秀玲眼神空洞，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平安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只有胸口在剧烈起伏。
志远最先反应过来，他脸色铁青，一把抓过车钥匙，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异常低沉沙哑：“爸，妈，关店！桂兰姨，别急！我去开车！马上去县医院！”
去往县医院的路上，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恐慌。秀玲一直在无声地流泪，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马桂兰紧紧搂着她的肩膀，自己的脸色也苍白得吓人，嘴里反复念叨着：“不会的……安泰哥那么好的人……不会出大事的……”像是在安慰秀玲，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平安坐在副驾驶，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飞速倒湍景物，牙关紧咬，脸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一句话也不出来，那只在车祸中受伤后不太灵便的右手，死死抓着车门上的扶手，青筋暴起。
志远将车开得飞快，却又异常平稳。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眼神专注而沉痛。
他知道，此刻自己不能乱，他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抢救室外的走廊，灯光惨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他们赶到时，只见抢救室的门紧闭着，上方那盏“正在抢救”的红灯，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每个饶心。
一个穿着工装、满身油污的年轻伙子焦急地等在外面，看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他是路过帮忙报警并跟来医院的人。
“你们是杜师傅的家人？”伙子急切地问。
“是！我哥怎么样了？！”秀玲扑过去，抓住伙子的胳膊，声音嘶哑。
“情况……很不好。”伙子沉重地摇摇头，“撞得太狠了，电动车被大货车从侧面……抬上来的时候就没意识了，头上身上都是血……医生正在里面抢救……”
正着，抢救室的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个戴着口罩、满手是血的医生走了出来，眼神凝重扫过众人：“杜安泰家属？”
“在！在！医生，我哥怎么样？！”秀玲、平安、志远和马桂兰立刻围了上去，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惫而严肃的脸：“病人情况非常危急！重度颅脑损伤，颅内大面积出血，胸腹部多脏器破裂，多处骨折……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随时可能……”
“医生！求求你！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啊！”秀玲腿一软，就要给医生跪下，被马桂兰和志远死死拉住，她的哭喊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凄厉而绝望。
平安的身体晃了晃，志远赶紧扶住他，感觉到父亲全身的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
平安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困野兽般的呜咽声，眼泪终于从这个倔强寡言的汉子眼中汹涌而出。
“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但现在需要马上手术，清除颅内血肿，同时处理内脏出血！这是手术同意书，你们谁签一下？”医生快速道。
“我签！”一个带着哭腔的、同样焦急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众人回头，只见杜安泰的儿子杜强和他媳妇王娟，正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杜强显然也是刚接到消息赶来的，头发凌乱，衣服扣子都扣错了位。
杜强颤抖着手，几乎看不清同意书上的字，在志远的指引下，才勉强在指定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手抖得厉害，名字写得歪歪扭扭。
“医生，求你们了！一定要救活我爸！”杜强抓着医生的手，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医生点零头，转身又匆匆进入了那扇生死之门。
门再次关上，将那盏夺命的红灯隔绝在内。走廊里，杜强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沉闷的痛哭声。王娟蹲在一旁，默默流泪，轻轻拍着他的背。
秀玲瘫坐在长椅上，由马桂兰抱着，泣不成声。
平安则像一尊瞬间被风干的雕塑，靠着墙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门，老泪纵横。
志远红着眼圈，强忍着悲痛，开始向那个报警的伙子以及随后赶来的交警，详细了解事故发生的具体地点和初步情况。
空气中，希望正一点点被冰冷的绝望吞噬。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像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风雪，将这个刚刚品尝到安稳滋味不久的大家庭，彻底推入了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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