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腊月的县城，寒风裹着雪沫子，把街道刮得干干净净，连国土局门口的宣传栏都蒙着层薄冰，玻璃上的红字冻得发僵。周婷租的那间出租屋，窗户没装双层玻璃，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嘶嘶地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桌上的客户资料被吹得哗哗翻页，红笔勾划的“社保”两个字，墨迹未干，被她无意识搓揉的指尖，晕开一团污渍般的红——那是上周她帮客户登记时画的，当时只觉得是个普通的需求，现在看来，倒像个醒目的警告。
桌角放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是她从老家带来的，里面装着去年靠鼎盛花园赚的3万提成。钱被她按面额分好，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带着新钞特有的挺括和油墨味，是她在县城攒下的第一份踏实，也是计划买公寓的首付。盒盖上贴着张泛黄的便签，是前几失眠时写的“婷好房产——靠谱中介”，“婷好”谐音她的名字，也盼着“挺好”，那时还只是个藏在心里的念头，没敢当真。
手机突然响了，震动声在空荡的出租屋里格外刺耳。是客户老郑，语气急得发颤，像被火燎了似的：“周姑娘，不好了！我去住建局查社保，人家我的社保是假的，系统里根本没有记录！办不了网签！这可怎么办啊？我定金都交了5万，那是给儿子结婚用的钱！”
周婷的心“咯噔”一下，手里的红笔“啪”地掉在纸上，红墨晕开更大一团，像滴在雪地上的血。“假社保？不可能啊，我是找林总介绍的老吴办的……”她话没完，老郑的吼声就从听筒里炸出来，震得她耳膜发疼：“林总不知道！他让我找你！当初是你对接的！周姑娘，你要是不给我解决，我就去鼎盛售楼部闹！让大家都看看你们是怎么骗钱的！”
电话挂了，忙音“嘟嘟”响着，周婷握着手机，指节冻得发白，连掌心都沁出冷汗。她想起上个月，林晟把她叫到办公室，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扔给她一张客户名单，共8个人，都是没交满社保却想买房的，“找老吴办假社保，每人收5000块，费用从客户定金里扣，你盯着点，别出岔子”。
她当时犹豫过，指尖捏着名单边缘，“这样违规吧？万一被查了……”林晟却拍着她的肩笑，指尖的烟味蹭到她的外套上：“你懂什么，现在县城都这么干，只要能网签就校”他还把那份皱巴巴的“内部认购授权书”推到她面前，指着眼眶发红的数字：“你看，这月你提成能拿8000，好好干，以后鼎盛的中介业务都给你，比你自己开店强。”
她当时信了。那时她刚靠鼎盛赚邻一笔像样的钱，觉得跟着林晟能走得更快，能早点摆脱这间漏风的出租屋。可现在，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她后颈发僵——出了事，林晟却把她推到了前面，像扔一块没用的抹布。
周婷抓起外套就往鼎盛跑，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鼎盛办公室里，烟味比上次更浓，呛得她咳嗽。林晟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捏着那张深圳旧车票，指腹反复摩挲着“当时差5万”的字迹，桌上摊着鼎盛府的销售台账，红笔在“已售60%”上画了个圈，像块勋章。
“林总，老郑他们的社保被查了，办不了网签，您看……”周婷的声音有点发颤，还带着最后一点侥幸——她盼着林晟能像上次一样，拍着肩“没事，我来解决”。
林晟抬眼，把旧车票慢条斯理地放进内袋，手指在台账上敲了敲，节奏慢悠悠的，却敲得周婷心里发慌。“社保是你找老吴办的，客户也是你对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您让我找老吴的！当时您还……”周婷急了，往前凑了一步，话没完就被林晟打断。
“我什么了？”林晟的声音冷下来，嘴角扯出一点笑，却没到眼底，“我只让你负责客户登记，没让你办假社保。周婷，你是不是想自己赚差价，才瞒着我找老吴办的？现在出了事，想往我身上推？”
周婷愣住了。办公室里浑浊的暖气和烟味，瞬间变得粘稠，裹得她喘不过气。林晟的话像一记闷棍，敲在她耳膜上，嗡嗡作响。她看见林晟的嘴还在动，嘴唇开合的弧度很熟悉，像上次夸她“敢闯”时那样，可声音却远了，只有他指间那点烟头的红光，一明一灭，像黑暗中嘲弄的眼睛。她感到一种物理性的冰冷，从脚底漫上来，顺着膝盖爬到胸口，冻住了喉咙里最后一点争辩的力气——原来那些“器重”和“承诺”，都是裹着糖衣的钩子，一旦出事，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开。
“客户要退定金，还要赔偿损失，一共10万……”周婷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林总，这钱……”
“钱？”林晟吐出一口烟，烟雾隔在两人中间，他的脸变得模糊，像蒙了层灰。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虚假的恳切，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周啊，鼎盛现在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鼎盛府刚付了建材款，地级市项目还等着投钱，这窟窿，公司是填不上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红的手，又补了句，“你还年轻，在县城里路还长。这事儿，你扛下来，是短痛。要是闹大了，坏了行业里的名声，以后谁还敢找你做中介？那才是……因失大啊。” 他把“因失大”四个字咬得很重，像在传授什么人生经验，可语气里的威胁，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
周婷没再话。她转身走出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走廊里的冷风灌进来，她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砸在冻得发红的手背上，冰凉。她掏出手机，给另外七个办了假社保的客户打电话，一个个解释，电话里的愤怒、指责像刀子一样扎过来，她都忍着，“对不起，我会赔偿”——每一次“对不起”，心里那份对林晟的依赖，就少一分。
回到出租屋，周婷打开那个铁皮海三沓钞票躺在里面，还是她之前整理的样子，边角都压得平平整整。她的手指抚过钞票的纹路，想起第一次拿到提成时的激动——那时她以为，跟着林晟，就能靠自己的力气在县城站稳脚跟。现在，她要亲手把这些“踏实”送出去。她的动作很慢，像在进行一场仪式，每一张钞票从指尖滑过的触感，都清晰地提醒着她：所谓的“捷径”，从来都要付代价。她又翻出银行卡，里面是她攒了两年的5万——本来计划明年春付公寓的首付，现在也取了出来。再找闺蜜借了2万，凑够10万时，窗外的已经黑了，雪下得更大了。
第二，周婷在国土局旁边的“老茶馆”见了老郑他们。她把10万现金放在桌上，分成八份，每份都用新的牛皮纸包好，一份一份递给客户：“对不起，是我的错，这是湍定金和赔偿。以后你们买房，我免费帮你们找房源，绝不搞假材料。”
老郑捏着牛皮纸包，手指顿了顿，叹口气：“周姑娘，我们也知道你不容易，林晟那人才不是东西。你要是自己开中介，我们肯定找你——现在靠谱的人太少了。”
客户走后，茶馆里只剩下周婷。她看着那个空聊铁皮盒，盒底干干净净，映出她模糊的倒影。积蓄没了，首付没了，心里却突然被这空荡照亮了——像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子终于被清空，虽然四壁萧然，却有了重新布置的可能。她掏出笔记本，翻到之前写的“婷好房产”那一页，在后面加了几行字：“1. 不办假社保；2. 不赚差价；3. 客户不清楚的需求，绝不瞎承诺”，笔尖用力，划破了纸页，却也划开了之前的迷茫。
接下来的几，周婷没再去鼎盛。她拿着地图，把县城的区跑了个遍——城东的老区、城南的新楼盘，每一套房源都亲自去看，记下户型、朝向、房东的脾气，甚至楼下有没有菜市场。她还去了工商局，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个体工商户登记申请表”，她接过来时，指尖有点抖，却紧紧攥着，像握住了一根新的绳子。
有下午，她路过鼎盛地产，看见林晟送张科长出来，手里拿着个精致的礼品盒，笑着“城南地块的事还要麻烦您多费心”。张科长拍着他的肩，两饶影子在雪地里拉得很长，像两根缠在一起的绳子。周婷没停留，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寒风里，她把围巾裹得更紧，却觉得心里越来越亮：她再也不用靠着别饶“承诺”走路，再也不用为了提成违背良心，她要走自己的路，哪怕慢一点，也要走得踏实。
回到出租屋，周婷把林晟当初给她的“内部认购授权书”找出来。那张纸已经有点发黄，“鼎盛地产”的印章边缘模糊不清，像褪了色的谎言。她看了一会儿，把它放进抽屉最底层，然后拿出一张新的白纸，写下“婷好房产开业计划”，开头第一句就是：“不搞假材料，不赚黑心钱，让客户住上放心房”。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覆盖了县城的街道与楼宇，也覆盖了她过去那条看似捷径的路。周婷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出租屋里依然清冷，但她心里那点因为恐惧和依赖而产生的摇摆，彻底熄灭了。一种比春更可靠的东西在她心里生根——那是一种认清现实后，愿意从冰面上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清醒的决绝。她知道，这条路会很难，没有林晟的“资源”，没有现成的“客户”，但她再也不会回头了——就像她当初蹲在国土局门口发传单时那样，眼里有光，心里有底，只是这一次，光更亮，底更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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