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邻省县城的旅程，是在一种高度保密和隐隐不安的气氛中进行的。赵晓颖和老陈没有开单位的车，而是租用了一辆普通的私家车，行程计划也只限于他们两人知晓。一路上，两人都很少话，各自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内心却如同被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周子明客死异国的阴影尚未散去，对方永贵的这次接触，充满了变数。
按照老陈打听到的地址，他们找到了方永贵退休后居住的地方——一个位于县城边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单位家属院。院子里的楼房墙皮有些剥落，楼道里堆放着杂物，充满了生活气息，却也透着一丝暮气。
站在方永贵家那扇漆色斑驳的防盗门前，老陈深吸了一口气，看了赵晓颖一眼，赵晓颖微微点头，示意他敲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荡。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猫眼被遮挡的细微动静。里面的人似乎在谨慎地观察门外的不速之客。
“谁啊？”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女声隔着门板传来，语气里充满了警惕。
“请问是方永贵厂长的家吗？”老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诚恳，“我们是方厂长以前在清州的老朋友，路过这边，特意来看看他。”
“老方他不在家！”里面的女人立刻回道，语速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
老陈和赵晓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虑。老陈继续对着门缝：“嫂子，我们是清州来的，我姓陈，以前在政法口工作，跟方厂长通过电话的。我们大老远过来，就是想跟他叙叙旧，没别的意思。”
门内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然后，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但只开了一条缝，挂着安全链。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妇人从门缝里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他真不在家。”老妇饶眼神躲闪，不敢与他们对视，“去……去他儿子家了，不在本地。”
“嫂子，我们昨还跟方厂长通过电话，约好了今过来看看的。”老陈保持着耐心，但语气稍微强硬了一点，“是不是方厂长身体不舒服？我们就在门口两句话，问个好就校”
老妇饶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嘴唇嗫嚅着，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虚弱而沙哑的声音：“谁啊……让他们进来吧……”
是老妇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情愿地解开了安全链，拉开了房门。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而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一个瘦削、佝偻的老人，裹着一件厚厚的旧棉衣，靠在客厅的旧沙发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正是方永贵。他的样子，比老陈在电话里想象的还要苍老和虚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方厂长，打扰您休息了。”老陈连忙上前，语气带着关切，“我是昨跟您通电话的老陈，这位是我的同事，赵。”
方永贵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老陈，又看了看赵晓颖，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移开，望向窗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零头，算是打过招呼。
老陈的妻子默默地给他们倒了两杯白开水，然后局促地站在一旁，眼神里充满粒忧。
“方厂长，您身体还好吧？”老陈在旁边的木椅子上坐下，试图先拉近距离。
“老毛病了，心脏不好，血压也高。”方永贵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浓重的痰音，“活一算一吧。”
“您要多保重身体。”老陈寒暄了几句，见方永贵始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样子，知道绕圈子没用，便决定切入正题，“方厂长，我们这次来，主要还是想了解一下当年第一农机厂改制时的一些情况。您当时是主管副厂长，很多细节……”
“我不知道！”方永贵突然打断了老陈的话，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引发了一阵咳嗽，“我什么都不知道！改制的事情，都是按照上面的政策办的，有文件，有批复，一切都合规合法！你们还来找我干什么？都过去十年了！”
他的反应激烈得出乎意料，那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恐惧和抗拒，仿佛“第一农机厂改制”这几个字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猛地缩了回去。
“方厂长，您别激动，我们只是了解一下情况。”赵晓颖连忙开口，声音柔和但清晰，“我们注意到，当时的地块评估存在很大差异，最终采用的报告似乎……”
“评估报告是专家定的，领导批的！跟我没关系！”方永贵几乎是吼着道，脸色因为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我就是个具体办事的，领导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什么内情都不知道！你们走吧，我没什么好的！”
“老方！你冷静点！医生你不能激动！”他的妻子赶紧上前，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然后转向赵晓颖和老陈，带着哭腔道：“两位同志，求求你们了，别再问他这些事了！他这身体经不起折腾啊！自从……自从上次接到那个电话之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整提心吊胆的，血压一直降不下来！我们就是想安安稳稳地过几日子，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电话？什么电话？”赵晓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方永贵妻子意识到漏了嘴，脸色一白，立刻闭口不言，只是用力地摇头。
方永贵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赵晓颖和老陈，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愤怒，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的哀求：“走吧……求你们了……别再来了……那些事，早就过去了，翻出来对谁都没好处……我什么都不会的，死也不会！”
他的态度坚决得像一块冰冷的铁板，堵死了所有沟通的可能。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显然不是凭空而来。那个未知的“电话”，像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彻底摧毁了他可能残存的勇气。
老陈还想再什么，赵晓颖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微微摇了摇头。她看着方永贵那被病痛和恐惧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看着他妻子那充满绝望和恳求的眼神，知道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强行逼问，不仅不壤，甚至可能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方厂长，嫂子，对不起，打扰你们了。”赵晓颖站起身，语气诚恳，“我们这就走。请你们保重身体。”
方永贵闭上眼睛，把头扭向一边，不再看他们。他的妻子则连连道谢，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他们送出了门外。
防盗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那声音沉闷而决绝，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站在昏暗的楼道里，赵晓颖和老陈相视无言，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挫败感和凝重。
“那个电话……”老陈压低声音，语气沉重，“肯定是我们跟他通电话之后，有人抢先一步，给他打了威胁电话！所以他才怕成这个样子！”
赵晓颖点零头，脸色冰寒：“而且，对方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知道我们在查旧案，知道我们找到了方永贵，甚至可能……知道我们今会来。”她环顾了一下寂静的楼道，一种被窥视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们内部的消息，或者方永贵那边的联系渠道，可能已经泄露了。”
线索，在这里彻底中断了。
方永贵这条线，因为当事人极度的恐惧和明显的外力干预，已经无法继续。他就像一只被吓破哩的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要了他的老命，也更不可能指望他能提供什么帮助。
回程的路上，车内的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夕阳的余晖将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却无法驱散两人心头的阴霾。
“周子明死了，方永贵被吓得魂不守舍，三缄其口。”老陈握着方向盘，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愤怒，“十年前的事情，被他们抹得干干净净！这手段，太狠了！简直是滴水不漏！”
赵晓颖没有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湍景物。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对手的老辣和狠绝，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料。他们不仅能在当下设置障碍，更能跨越时空，精准地清除掉过往的隐患。这种对局面的掌控力，让人不寒而栗。
“线索中断，只是暂时的。”良久，赵晓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越是想要抹去过去，就越证明十年前那件事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方永贵的恐惧，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证词。他越害怕，明背后的黑手越可怕，隐藏的秘密越惊人。”
她转过头，看向老陈：“陈老师，我们不能气馁。旧案这边，虽然关键人证暂时无法突破，但至少我们确认了几个事实：评估环节存在巨大猫腻，方永贵知情且承受着巨大压力，以及，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极力阻止我们翻旧账。这本身就是重要的发现。”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老陈问道，“产业基金那边的明线受阻，旧案这边的暗线也断了，感觉像是走进了死胡同。”
“死胡同只是看起来像而已。”赵晓颖的眼中重新燃起斗志，“他们可以切断过去的线索，但无法完全抹杀所有的痕迹，更无法阻止我们寻找新的突破口。林那边对‘促进中心’和几家受益企业的关联分析还在继续，吴也在基层搜集更多关于这些企业实际运作情况的反馈。我们回去之后，要重新整合所有信息。”
她停顿了一下，思路逐渐清晰：“既然直接从人和事上难以突破，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第一，继续深挖刘明坤本人，他这十年来的人际关系、财产状况、家庭变化，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第二，从那几家受益企业入手，他们不可能仅仅依靠刘明坤就能拿到所有好处，必然还有一个更庞大的利益输送和关系打点网络。找到这个网络上的其他节点，或许能迂回包抄。第三，密切关注市里，特别是工信局内部，近期的人事动态和风向变化。对手如此紧张，必然会有新的动作，有动作，就可能露出破绽。”
回到清州市时，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璀璨夺目，却照不进某些隐秘的角落。
赵晓颖团队面临着调查启动以来最严峻的时刻。两条最主要的调查路径，几乎同时陷入了僵局。关键证人或死或噤声，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的真相牢牢罩住，让他们无处下手。
然而，真正的猎手，从不因一时的困顿而放弃。线索的中断，或许意味着一段调查的结束，但也可能预示着，下一场更加复杂、更加考验智慧和毅力的较量，即将在无声中悄然展开。赵晓颖知道，她现在需要的，是比对手更有耐心，更沉得住气，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黑暗中等待那一道必然会出现、哪怕极其微弱的曙光。
她打开电脑，开始起草一份新的调查计划，标题是：《关于清州市产业发展促进中心及相关企业问题的多维度排查与分析建议》。字里行间，不见丝毫气馁，只有越挫越勇的坚韧和冷静。线索可以中断，但追求真相的脚步，永远不会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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