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过后，永宁侯府内短暂的节庆喧嚣渐渐平息，生活重归日常的轨道。陆云晚因七夕庶务处理得当，虽未得程夫人明面嘉奖，但那份原本微不足道的管家权，却似被悄然默许，暂时稳固下来。她依旧谨慎，并未因初步站稳脚跟而张扬，反而更加沉潜内敛，将精力专注于手头有限的事务上。
她所管辖的范畴，依旧是那几项看似琐碎、边缘的庶务：府中部分器皿陈列的日常维护与登记造册，各院落寻常花木的修剪养护名录更新，以及类似七夕这类节庆中，不涉及核心宴席的装饰采买备案。权力不大，油水不厚，却恰好给了她一个绝佳的窗口，去窥探和梳理侯府日常运转的脉络。
锦瑟院的书房里，那些厚重的旧例账册并未被束之高阁，反而被陆云晚更细致地翻阅、比对。秋月有时看着她家姐对着一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凝神思索，一坐就是大半，忍不住嘀咕：“姐，这些陈年旧账，翻来覆去地看，有什么意思呢？按往年的规矩办，不出错便是了。”
陆云晚从账册中抬起头，唇角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目光却清亮锐利：“秋月，你可知这府中每年花费在这些‘不起眼’的琐事上的银钱，有多少？”她不等秋月回答，指尖轻轻点在一页记录去年各院落普通花木更换费用的汇总数字上，“单是这一项，一年便是近二百两银子。这还只是最寻常的兰草、菊苗之类。若再加上器皿的日常添补、节庆的零碎采买，一年下来，怕是抵得上寻常百姓家几十年的嚼用。”
秋月咋舌，她虽知侯府富贵，却从未如此具体地感知过。
“旧例是规矩，但规矩之下，往往藏着疏漏和积弊。”陆云晚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力，“你看这里，”她将两本不同年份的账册并排摊开，指给秋月看，“同样是采购一批用于替换厅堂博古架上的普通青瓷瓶，前年是从‘景德轩’采购，单价五钱银子一只；去年却换成了‘瓷韵斋’，单价变成了七钱。两只瓶子摆在一起，品相、胎质、釉色，依我看来，并无明显差异。这多出的两钱银子，去了哪里？”
秋月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茫然地摇摇头。
陆云晚又翻到记录采购数量的页面：“再看数量。前年采购了二十只，去年各房报损记录汇总，需要补充的数量是十五只。但采买清单上，却依旧报了二十只。多出的五只，是预备着今年用？还是……根本就是虚报？”
她接连指出了几处类似的问题，有的是同样的物品在不同供应商处价格差异明显却无合理解释；有的是损耗率统计粗糙，与实际补充数量对不上；还有的是采购时间节点不合理，导致某些物品积压或短缺。
秋月听得心惊，也渐渐明白了姐的用意：“姐是……有人从汁…？”
“水至清则无鱼。”陆云晚合上账册，语气淡然，“些许贪墨，在高门大户中或许司空见惯。但若长期如此，积少成多，便是巨大的浪费，也养成了下人欺上瞒下的习性。我如今既接了这摊事，不求能根除积弊，但至少，要在我的权责范围内，立起新的规矩，让银子花得明白，让事情办得清爽。”
她的方法，并非雷厉风行地查账追责，那会触动太多饶利益，引火烧身。而是润物细无声的优化和规范。
首先，她重新梳理了供应商名录。她让秋月借着外出机会，悄悄打听市面上相关物品的行情和口碑，并不动声色地向刘嫂子、钱嫂子等略有接触的管事了解以往合作商家的信誉和优劣。结合账目记录，她筛选出几家价格公道、质量稳定的老字号，作为优先合作对象。对于价格明显虚高或信誉有疑点的商家，则逐步减少乃至停止合作。在选择时，她要求经办人必须提供至少两家的比价单，并简述选择理由附在请款单后。
其次，她细化了需求申报和核验流程。例如，对于花木更换，她要求各院落需提前申报需更换的花木品种、数量及缘由（如枯死、病残），由负责花木的管事初步核实后，再统一报给她备案采买，避免随意申报和虚报。对于器皿补充，则要求库房刘嫂子在收到各院落报损单后，需实地查看确认破损情况，并记录在案，再根据实际需求制定采购计划。
再次，她加强了对物品使用和管理的跟踪。要求每次采购入库，必须有详细的记录，包括物品名称、规格、数量、单价、供应商、入库时间等。物品领用出库，也需登记领取人、用途、时间。虽然增加了文书工作量，却使得物品流向清晰可查，减少了中间环节的损耗和挪用。
这些举措，看似只是流程上的微调，却如同在旧有的混沌体系中注入了清晰的规则。起初，一些习惯了旧有模式、指望从中捞取油水的经办管事颇感不适，觉得繁琐，暗中抱怨。但陆云晚态度坚决，对于不按新规办事的申请，一律打回重报。同时，对于严格按照新规办事、账目清晰、采购价优的经办人，她会在权限内给予口头表扬，或在向程夫人、秦啸汇报工作时，顺带提及其认真负责。
不过月余，效果便初步显现。新一期采购普通器皿和花木的费用报上来，比往年同期节省了近两成，而采购物品的质量，经陆云晚抽查，反而有所提升。一些原本抱着看笑话心态的管事，见新规矩确实行之有效，且这位陆夫人并非不通世故，赏罚有度，也渐渐收敛心思，开始按新规办事。
这些细微的变化，自然没有逃过秦啸的耳目。赵铁鹰在日常禀报府中杂务时，会顺带提及相关开支的节省情况，以及办事流程似乎比以往更规范了些。秦啸听在耳中，面上虽不置可否，但偶尔在书房听陆云晚回禀事务时，看向她的目光中，那抹审视之外，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认可。
这一日，陆云晚将整理好的近期庶务简报送至颐福堂。程夫人翻阅着条理清晰、数据明确的简报，看着那实实在在节省下来的银钱数字，心情复杂。她抬眼看着下方恭谨站立的陆云晚，语气听不出喜怒：“倒是难为你，如此用心。看来这些琐碎事务，交予你打理，倒也妥当。”
“母亲谬赞了。”陆云晚垂首，声音温顺，“皆是母亲往日定下的章程周全，儿媳不过是依例办事，略加整理罢了。”
程夫人挥挥手让她退下，看着陆云晚离去时挺直却并不张扬的背影，心中那股莫名的压力感却并未消散。这个儿媳，比她想象的要难掌控得多。她展现出的这种精打细算、条分缕析的能力，绝非普通深闺女子所能具备。
陆云晚退出颐福堂，夏日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心中并无太多喜悦。节省下的银钱入库，于她个人并无直接好处，反而可能招致程夫人更深的忌惮。但她清楚，展现出的这种“财商”和管理能力，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资本，是在这深宅中安身立命的重要筹码。它让秦啸看到她的价值，也让下人心生敬畏。
这精打细算的第一步，她走得稳扎稳打。而下一步，如何将这种能力，转化为真正属于自己的、可自由支配的资源，则需要更隐秘、更巧妙的手段了。她的目光，悄然投向了锦瑟院中那些长势喜饶薄荷与香草，一个关于“开源”的计划，已在心中悄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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