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嬷嬷那嚣张刻薄的嘴脸和那筐劣质寒酸的份例，如同烧红的烙铁，在陆云晚的心头烫下了深刻的印记。屈辱感和愤怒并未随着院门的关闭而消散，反而如同密封在罐子里的气体，不断积聚、发酵，最终转化为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决意。
她没有像秋月那样立刻发泄情绪，也没有颓然丧气。相反，她异常地平静。这种平静，并非麻木，而是暴风雨来临前，空那种压抑的、令人心悸的沉寂。她知道，情绪化的反应于事无补，只会让对手看笑话，甚至授人以柄。
将秋月安抚住，吩咐她将那份被克扣的份例原封不动地收好，尤其是那串成色恶劣的铜钱和生虫的陈米，这些都是重要的“物证”后，陆云晚独自一人回到了内室。
她没有点灯，就着窗外灰蒙蒙的光，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自己平稳却比往日略显深重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府中日常喧嚣。这喧嚣与她无关，更衬得锦瑟院的孤寂与冷清。
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脑海中却如同高速运转的棋盘，开始冷静地复盘刚才发生的一切，并谋划着下一步的行动。
首先，是认清现状。
王嬷嬷今日之举，绝非偶然或疏忽，而是蓄意的、带有试探和羞辱性质的刁难。其背后，必然有管家周瑞家的默许，甚至可能反映了程夫人或柳姨娘那边某种默许的态度（至少是纵容）。自己这个“冲喜新娘”的身份，在侯爷归来后并未得到改善，反而因为之前的“安分守己”和寿宴上的“意外”冷静，可能引起了某些饶忌惮或更加彻底的轻视。对方吃准了她无依无靠、不敢声张的弱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硬碰硬，直接撕破脸皮去闹？那是下下之策。自己人微言轻，对方却掌握着府中中馈的实际权力，且有无数种方法可以给她穿鞋，甚至颠倒黑白。到头来，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那么，出路在哪里？
陆云晚的思维飞快地转动着。她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些历史故事和宫斗剧，想起了那些身处劣势者如何利用规则来保护自己、甚至反击对手的例子。规则！对，就是规则！
侯府这等钟鸣鼎食之家，最讲究的就是规矩体统。明面上，必然有一套详尽甚至严苛的规章制度，用来约束下人、规范各房行为，以维持家族的秩序和颜面。这些规矩，平时可能是束缚弱者的枷锁，但如果运用得当，未尝不能成为弱者手中的利器！
王嬷嬷之所以敢如此嚣张，正是因为她笃定陆云晚不懂规矩，或者懂了也不敢用！她利用了规则执行中的“弹性”和“人治”空间，欺负的就是陆云晚的“不懂”和“不敢”！
那么，如果她“懂”了，并且“敢”用了呢？
一个清晰的行动计划，在陆云晚心中逐渐成形：研究府规，找到依据，收集证据，选择时机，雷霆一击！
第一步：研究府规，找到法律依据。
想到就做。陆云晚站起身，走到那个陪伴她嫁入侯府的、半旧的樟木箱子前。箱子里除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还有一些可能是原主生母留下的、不值钱的旧物，以及几本看似无关紧要的书籍。她记得，刚入府时，似乎有个嬷嬷象征性地给过她一本薄薄的册子，是侯府的规矩概要，让她“熟读”，以免行差踏错。当时她处境艰难，心思不在这上面，随手就塞进了箱子底层。
现在，这本蒙尘的册子，可能成了她翻盘的关键！
她仔细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摸到了那本用粗糙黄纸印刷、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薄册。吹去上面的灰尘，她如获至宝般将其拿到窗边，就着光线仔细翻阅起来。
册子内容确实简略，主要记载了晨昏定省、见面礼仪、饮食穿戴等基本的行为规范。但翻到后半部分，果然有关于“月例发放”和“仆役管理”的条款！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
“……各房主子月例，按定制于每月初五发放，不得延误。”
“……份例银钱须足色足量，布匹粮米须合规制，不得以次充好，不得克扣短缺。”
“……凡有克扣主子用度、以劣充好者，一经查实，轻则杖责、罚没月钱，重则撵出府去！”
条款写得明明白白，语气严厉！陆云晚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果然如此！侯府明面上的规矩，对这类行为是零容忍的！王嬷嬷的行为，每一条都踩在了红线之上！
她不仅记下了这些条款，还反复揣摩其措辞，确保自己能够准确无误地引用。她知道，在与王嬷嬷乃至其背后势力对峙时，任何一点含糊其辞都可能被对方抓住反击。
第二步：收集证据，坐实罪名。
光有条款还不够，必须有确凿的证据，让对方无法抵赖。那筐劣质的份例，就是最好的物证。
她再次仔细检查了那串铜钱。不仅仅是数目不足（名义上一两银子，实给五百钱），更重要的是质量！她仔细辨认，发现其中混杂了至少三四种不同时期、不同地区铸造的劣钱，有的薄如蝉翼，有的边缘毛糙，更有两枚明显是断裂后重新熔接的“夹锡钱”，轻轻一掰就能断开！这样的钱，在实际流通中价值要大打折扣，甚至有些店铺根本拒收！
还有那些陈米，不仅颜色发黄，米粒干瘪，仔细看还能发现细的米虫和虫卵。布匹更是粗糙不堪，用力一扯就可能撕裂。
她让秋月找来干净的纸张，将这些东西心包好，做好标记。这些都是铁证！
除了物证，是否还有人证？陆云晚冷静地思考。当时送份例来的，除了王嬷嬷，还有两个丫鬟。那两个丫鬟虽然不敢出声，但她们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如果事情闹大，她们或许不敢明目张胆作证，但至少不敢完全颠倒黑白。这也是一层无形的压力。
第三步：选择时机和方式，力求一击必郑
这是最关键的一环。时机不对，方式不当，很可能功亏一篑。
不能私下找王嬷嬷理论。那样只会被她胡搅蛮缠地搪塞过去，甚至可能被她反咬一口，自己诬赖。
也不能直接闹到程夫人那里。程夫人对自己态度不明，而且家务事繁多，未必有耐心处理这种“事”，很可能和稀泥，最后不了了之，反而打草惊蛇。
最好的时机，是下次发放月例，或者类似有其他人在场（比如有其他房的下人经过，或者有地位稍高于王嬷嬷、但又并非管家核心心腹的低级管事在场）的时候。要选择一个人多眼杂，但又不会立刻引来最高层镇压的场合。
方式上，必须突然、有力、直击要害！要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接引用府规，出示证据，将她逼到墙角，让她在众人面前无法狡辩！态度要冷静、坚定，有理有据，绝不能显得胡搅蛮缠或情绪失控。要营造出一种“我并非要闹事，只是按规矩办事”的态势。
陆云晚甚至在心里模拟了可能发生的对话场景，预想了王嬷嬷可能的各种狡辩之词（如“府里困难”、“各房都一样”、“你看错了”等等），并准备好了相应的驳斥理由。
第四步：预设底线，见好就收。
她的目的，不是要彻底扳倒王嬷嬷或管家（那目前不现实），而是要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并借此立威，让其他人知道她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因此，一旦对方服软，补足了份例，就要适时收手，不宜过度纠缠，以免引来更强大的反弹。
整个谋划过程，陆云晚都表现得异常冷静和有条理。她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完全告诉秋月，以免丫头沉不住气，只是叮嘱她照常生活，留意院外动静，尤其是关于份例发放、各房反应之类的闲言碎语。
秋月虽然不明白姐具体要做什么，但看到姐眼中那从未有过的锐利和沉稳，心中莫名地安定下来，只觉得有姐在，就一定会有办法。
夜幕降临，陆云晚依旧坐在窗边，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再次翻阅那本薄薄的府规册子，将关键条款默记于心。窗外，夜色浓重，但她的内心却一片清明。
屈辱已经被压下，转化为冰冷的计算和坚定的决心。她知道，这将是她进入侯府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主动出击。成败与否，不仅关系到眼前的利益，更关系到她未来在这深宅中的生存姿态。
她轻轻合上册子，吹熄了油灯。黑暗中，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充满力量的弧度。
“王嬷嬷……周瑞家的……且等着吧。”她在心中默念，“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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