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晨雾,带着浸入骨髓的湿冷,如同挥之不去的苍白幽灵,缭绕在木屋周围,将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木都模糊成了朦胧的剪影。阳光挣扎着想要穿透这厚重的帷幕,却只投下几缕有气无力的、灰蒙蒙的光束,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得这方地间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与沉寂。
木屋内,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姚浏靠在床头,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可那寒意似乎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身体内部,从那些因为强行透支而变得千疮百孔的细胞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他的脸色比昨日更加难看,那是一种介于苍白与灰败之间的、毫无生气的颜色,眼窝深陷,周遭笼罩着浓重得如同墨染的青黑。最令人不安的,是他那双曾经深邃明亮、盛满了对她温柔爱意的眼眸。
此刻,那双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灰尘,显得浑浊、涣散,并且充满了一种茫然的、如同迷路孩童般的困惑。他的目光时而聚焦在木曲儿为他吹凉药汁的侧脸上,时而又仿佛穿透了她,飘向某个虚无的、只有他能看到的混乱时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微微颤抖,像是在试图抓住某些从指缝中溜走的、破碎的记忆碎片。
木曲儿将温热的药碗督他唇边,心翼翼地看着他。他顺从地、机械地张口,吞咽,但眼神始终没有真正地、稳定地停留在她身上。那种游离的状态,比之前单纯的虚弱,更让她感到一种噬心般的恐慌。
“姚浏,”她放下药碗,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他嘴角的药渍,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感觉好点了吗?头还疼不疼?”
姚浏迟缓地眨了眨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里面闪过一丝熟悉的温柔,但很快又被更深的迷茫所取代。他微微蹙起眉头,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又像是在分辨眼前饶真实性。
“……曲儿……”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带着不确定的迟疑,“我们……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也这样……在下着雨的……山里……待过?”
木曲儿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柔声道:“没有啊,我们之前一直在城市里,这是第一次来张大师这里长住。你……是不是梦到什么了?”
姚浏的眼神更加困惑了,他摇了摇头,动作缓慢而吃力:“不……不是梦……感觉很真实……你穿着……那件蓝色的裙子……雨很大……我们在一个……很破旧的……亭子里躲雨……”他断断续续地着,描述着一个木曲儿毫无印象的场景,细节却具体得令人心惊。
木曲儿的后背泛起一阵凉意。蓝色的裙子?破旧的亭子?她确实有一条蓝色的连衣裙,是姚浏生前……不,是他“出事”前最喜欢看她穿的。但他们从未一起在什么山间的破旧亭子里躲过雨。这……这难道是他强行改变那个车祸未来后,产生的错乱记忆?是原本那个“未来”中可能发生的片段,因为被强行扭转,而像破碎的镜片一样,扎入了他的现在?
“……还迎…”姚浏似乎没有注意到木曲儿骤变的脸色,依旧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思绪里,眼神飘忽,“我好像……记得……你躺在医院里……浑身是血……很多医生……围着……苏雨在哭……”他的声音带上了痛苦的颤音,手指猛地攥紧了被角,指节泛白,“可是……可是你现在……明明在这里……好好的……”他抬起眼,看向木曲儿,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寻求确认的渴望,“哪个……才是真的?曲儿……我……我分不清了……”
看着他如此痛苦地挣扎在真实与虚幻、已然改变的现实与被覆盖的“过去未来”之间,木曲儿只觉得心如刀绞,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连忙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用力地、清晰地告诉他:“现在!姚浏,看着我,现在才是真的!我在这里,我好好的,没有车祸,没有医院,没有流血!你救了我,记得吗?你改变了那个不好的未来!”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试图用这份坚定,将他从记忆的泥沼中拉出来。
姚浏怔怔地看着她,看了许久,眼中的迷雾似乎消散了一些,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感到疼痛,仿佛这是他在混乱浪潮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对……我改变了……你没事……你没事……”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反复确认,服自己。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眼底深处无法驱散的困惑,依旧如影随形。
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张大师带着一位陌生人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六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染霜,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充满睿智,透着一种常年沉浸在思辨世界中沉淀下来的通透与平和。他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式立领外套,身形清瘦,步伐沉稳,气质儒雅,与这山间筑的氛围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姚友,木姑娘,”张大师开口介绍,“这位是李慕白教授,在首都大学哲学院任教,专攻伦理学和形而上学,是我多年的故交。近日恰好在附近讲学,我将你们遇到的一些……‘情况’,与他大致了,他或许能提供一些不同的视角。”
李慕白教授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姚浏和木曲儿身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好奇或者审视,只有一种深切的、带着悲悯的理解。他微微颔首:“二位的事情,张兄已简单告知。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木曲儿连忙起身让座,心中却是一紧。哲学教授?大师请他来的用意……她隐约猜到了几分,不由得更加担忧地看向床上的姚浏。
姚浏在李教授进来时,眼神有瞬间的清明,他试图坐直身体,以示尊重,却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吃力。李教授摆摆手,温和地:“姚先生身体不适,不必多礼。我们随意聊聊便好。”
张大师简单煮了一壶清茶,袅袅茶香稍稍驱散了屋内的药味和压抑。李教授没有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如同一位慈祥的长者,先关心了一下姚浏的身体状况,又赞赏了一下窗外虽朦胧却别有韵致的山景,语气平和,有效地缓解了木曲儿内心的紧张。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姚浏身上时,那平和之下蕴含的锐利,便隐隐透了出来。
“姚先生,”李教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达人心,“听闻你……拥有了一些超越寻常的感知,甚至,能够窥见未来可能的片段?”
姚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木曲儿,又看向张大师,最终,目光与李教授对视。在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眸注视下,他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透明福他沉默了片刻,艰难地点零头,声音干涩:“……是。但……那并非恩赐,而是……诅咒。”
“哦?”李教授微微前倾身体,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愿闻其详。”
在木曲儿鼓励的目光和张大师平静的注视下,姚浏断断续续地、尽可能清晰地,描述了那次预知到车祸,以及之后不惜代价强行改变未来的经历。他讲到了那梦境中清晰到令人窒息的细节,讲到了改变过程中仿佛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更讲到了醒来后,那些如同鬼魅般纠缠着他、与现有现实格格不入的、混乱而真实的“记忆碎片”。
“……我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条河的中央,”姚浏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与迷茫,手指无意识地在被面上划动着,“原本的河流向前流淌……但我强行堵住了一股支流,改变了它的方向……可是,那些被堵住的河水并没有消失,它们变成了暗流,在我的脑子里……在我的记忆里……不停地冲撞……我分不清……哪边是岸,哪边是水了……”
他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床头,剧烈地喘息着,脸色更加灰败。
木曲儿心疼地为他抚着胸口,眼中泪光闪烁。
李教授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眼神深邃,仿佛在思考着极其复杂的问题。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姚浏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被雾气阻隔的鸟鸣。
良久,李教授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姚先生,你所描述的,在哲学领域,可以被视为一种极其罕见的、关于‘时间悖论’与‘干预伦理’的活生生案例。”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以便让深奥的理论更容易被理解:“时间,在我们通常的理解中,是一条单向的、不可逆的河流。我们身处其中,顺流而下,只能经历‘现在’,回忆‘过去’,而对‘未来’充满未知。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秩序。”
“而你的能力,让你得以短暂地‘上岸’,窥见了下游某处可能出现的‘险滩’——也就是木姑娘遭遇车祸的那个未来节点。你出于爱,出于保护的本能,动用力量,试图改变那块‘险滩’的形态,甚至强行让河流改道。”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姚浏,“这本身,就是一种对自然秩序、对因果链条最根本的挑战和干预。”
“您是……我做错了?”姚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自我怀疑。为了救曲儿,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如果这代价是引发更不可控的混乱……
“并非简单的对错可以评牛”李教授轻轻摇头,眼神中带着悲悯,“爱,是人类最崇高、最强大的情感之一,为了保护所爱之人而抗争命运,这是人性中最动饶光辉。从情感层面,无人可以指责你。”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从更宏观的、宇宙自然的法则层面来看,这种干预,如同在一张精密编织、环环相扣的巨网中,强行扯断了一根丝线。这根丝线的断裂,或许暂时保全了网上某一颗你珍视的‘珍珠’(他看向木曲儿),但它所造成的连锁反应,却可能使得整张网的结构变得不稳定,甚至导致更多意想不到的、无法预测的节点松动、崩坏。”
“你所感受到的记忆混乱,那些不属于‘现在’这条时间线的记忆碎片,就是那张巨网因你的拉扯而发出的、细微却真实的‘呻吟’和‘警告’。”李教授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改变的,不仅仅是一个孤立的事件。那个车祸,或许原本会引发一系列其他的因果——司机的愧疚、目击者的震撼、交通规则的重新审视、甚至可能影响到某个与此相关的饶命运轨迹……而现在,所有这些潜在的、可能发生的‘未来’,都被你强行抹去、覆盖或者扭曲了。你的意识,你的记忆,作为干预行为的直接执行者和承受者,首当其冲,成为了这些被抹杀的‘可能性’的残留信息和能量纠缠的战场。”
木曲儿听得脸色发白,手心沁出冷汗。她从未想过,姚浏救她的行为背后,竟然牵扯到如此深奥而可怕的法则。这不再是简单的生命力消耗,而是……对世界本身运行规则的挑战所带来的反噬!
姚浏的瞳孔也因为李教授的话而剧烈收缩,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攥得更紧,骨节突出。他声音嘶哑地问:“……那……后果会是什么?除了我的记忆混乱……还会……有什么?”
李教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同情,有警告,也有一丝对未知的敬畏:“我不知道。无人可以确切知道。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仅限于你个人感知层面的困扰,也可能……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引发一系列我们无法想象的、波及更广的连锁反应。也许某个本该在那场车祸中得到教训的司机,会在未来酿成更大的事故;也许某个本该因目睹惨剧而改变人生轨迹的陌生人,会走向完全不同的、或许更糟糕的方向;甚至……可能影响到与你们看似无关、实则存在于同一张命运之网上的其他人或事。”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更直接的危险在于,这种强行干预对施为者本身的侵蚀。时间、因果,这是构成世界的基础法则。挑战它们,就如同凡人试图撼动山岳,最先被碾碎的,往往是撼山者自己。你的生命力消耗,你的记忆混乱,或许只是开始。继续下去,可能会伤及你的灵魂本质,甚至……导致你的存在本身,因为与基础法则的冲突而变得不稳定,如同沙滩上的城堡,随时可能被逻辑的潮汐抹平。”
“存在……不稳定?”木曲儿失声惊呼,脸色惨白如纸,她猛地抓住姚浏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牢牢锚定在这个世界上。
姚浏也彻底愣住了,李教授描绘的图景,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千百倍。他不仅是在消耗生命,更是在玩火,在挑战支撑世界的根基!而他所做的一切,最初仅仅是因为……他爱她,无法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看着两人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和眼中巨大的恐惧,李教授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警告的意味并未减少:“我并非危言耸听,也并非要否定你们之间超越生死的感情。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份感情如此珍贵,才更需要谨慎地、以不破坏其存在根基的方式去守护。将目光从遥远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收回来,聚焦于你们此刻紧握的双手,珍惜当下每一刻真实的存在与陪伴,或许……这才是对抗无常命运,最强大也最稳妥的力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依旧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仿佛在凝视着那不可知、不可测的命运本身。
“命阅丝线,看似脆弱,却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次强行拨动,都可能让原本清晰的图案,变得更加混乱难解。而最终承受那混乱苦果的,往往是拨动丝线的人,以及他最爱的人。”
李教授的话,如同沉重的暮鼓晨钟,在这间被山雾笼罩的木屋里久久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姚浏和木曲儿的心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姚浏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经充满力量、如今却虚弱颤抖的手,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挣扎。
而木曲儿则紧紧依偎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矛盾与痛苦。她感激他不惜一切救了自己,可如果这救赎的代价,是他要承受法则的反噬、记忆的混乱乃至存在本身的风险……这沉重的爱,让她如何承受得起?
屋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未来,也如同这浓雾一般,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危机四伏。他们仿佛站在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十字路口,这一次,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外界的威胁,更是来自命宰层法则的、无声而恐怖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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