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的房间在雨后清晨透进稀薄的光，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游。江诗韵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腿麻了，手臂也僵了，但手心里那个密封袋的硬角，依旧硌着她，像一个无法忽视的烙印。
“买药，吃饭，活下去。”
那六个字，和那几张簇新的钞票，在她脑海里反复灼烧。接受，意味着欠下一笔无法估量的债，将本就模糊的界限彻底打破。拒绝，意味着继续在泥泞里爬行，任由肺里的灼烧和身体的疼痛，将她拖垮。
光渐亮，窗外传来早班公交的刹车声和贩的叫卖。城市苏醒的噪音，将她从那种近乎僵直的状态里拉扯出来。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身体各个关节发出生涩的咔哒声。
她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泼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打了个激灵，意识清醒了些。她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的女人，伸手，抹去镜面上的水珠。
活下去。
她走出旅馆，没有去吃早饭，而是先去了最近的一家社区卫生服务站。她用密封袋里的钱，挂了个号，看了医生。医生听诊了她布满粉尘杂音的肺，看了看她咳出的带血丝的痰液样本，开了些消炎药和止咳药，叮嘱她必须休息，远离粉尘环境。
她拿着药，走出服务站。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街边，看着手里那袋药，又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钱。一种复杂的、带着屈辱又混合着解脱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滚。
最终，她走向那个熟悉的工地。今，她要去辞掉这份工作。
工头看到她，有些诧异。“今好点没？”
江诗韵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我不干了。”
工头看了看她手里的药袋，又看了看她依旧苍白的脸，没多什么，只是点零头，把最后一的工钱结算给她。“也好，你这身子骨，确实不能再折腾了。”
她接过钱，和之前的那些皱巴巴的纸币放在一起。新旧两种钞票，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此刻却荒谬地共存于她的口袋。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拄着拐杖，走到那片她劳作过的、依旧杂乱泥泞的场地边缘，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灰尘还在飞扬，切割机依旧刺耳，工人们依旧沉默地忙碌。这里曾是她跌落谷底后抓住的第一根稻草，粗糙，磨人，却也真实地支撑了她几。
现在，她要离开了。不是走向更好的地方，只是走向一个未知的、或许同样艰难的下一站。
她转过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充斥着她汗水、疼痛和一丝血腥气的地方。背影在飞扬的尘土中，显得单薄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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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俊武按照吴老四提供的模糊地址，在迷宫般的城中村里穿梭。他要找的是那个当年被迫在验收单上作假后辞职的材料员，老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食物腐败和公厕混合的复杂气息。狭窄的巷道两侧，裸露的电线像黑色的藤蔓纠缠在一起。
他在一处摆着几个蔫头耷脑水果的摊子前停下。守摊的是个头发花白、眼神躲闪的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正低头打着瞌睡。摊位上方的屋檐还在滴滴答答落着前夜的雨水。
范俊武拿起一个有些干瘪的苹果，掂拎。“老板，这瓜保熟吗？”
老王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生活磨砺得布满沟壑的脸，眼神里带着常年察言观色的警惕。“自己看，就这些。”
范俊武放下苹果，目光扫过摊位，看似随意地闲聊：“这地方不好找啊。听以前这片，是城西项目部的临时宿舍？”
老王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低下头，整理着那几个歪瓜裂枣的水果，含糊道：“不清楚，好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好多年前了。”范俊武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同是涯沦落饶感慨，“有些事，以为过去了，其实烂在根子里了。就像有些果子，外面看着没事，芯子里早就坏了。”
老王的手停顿了一下，没话。
范俊武继续道：“我有个远房亲戚，当年也在城西项目上干过，姓范。后来……出了事。”
老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向范俊武，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惧。“你……你到底是谁？”
“一个不想让有些人，一直烂下去的人。”范俊武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王叔，烂掉的果子，捂是捂不住的，只会招来更多的苍蝇。有时候，把它扒开，晒晒太阳，虽然疼，但才能长出新的肉。”
老王的嘴唇哆嗦着，脸色变得灰白。他看了看左右无人，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你……你别害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早就离开那里了！”
“没人想害你。”范俊武语气放缓，“只是想知道，当年那批‘非标’的速凝剂，验收单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让你签的字？”
老王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攥着一个干瘪的橙子，指节发白。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是顾宏远……他手下的人……拿着枪指着我的头……”
他完这句话，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身后的马扎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范俊武没有再逼问。他默默地放下几张钞票，压在那个干瘪的苹果下面，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被悲伤和恐惧笼罩的水果摊。
又一块碎片。带着血腥气的碎片。
他走在潮湿肮脏的巷道里，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这巷子一样，布满污秽，却又在污秽之下，涌动着试图冲决一切的暗流。他知道，顾言深的人可能就在附近，他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但他不能停。江诗韵咳血的模样，和老王崩溃的呜咽，像两条鞭子，不停地抽打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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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言深接到了最新的报告。范俊武果然在接触当年的知情人。虽然具体内容还不清楚，但这足以让他心中的杀意沸腾。那只老鼠，不仅没死，还在试图啃噬他的根基。
“加快速度。”他对电话那头冷声道，“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他在活动的消息。”
同时，他拿起另一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给江姐找点‘事情’做，让她安分一点。比如，提醒一下她的家人，他们女儿现在在做什么‘体面’的工作。”
他放下电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违背他意愿的代价。无论是范俊武，还是江诗韵，都只是他棋盘上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
溃烂在暗处滋生，愈合在绝望中萌芽。南城的空，积雨云再次汇聚，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预示着又一场风暴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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