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俱寂。白日里太极殿那场惊心动魄的禅位风波，余震仍在紫微城的宫墙内无声回荡。各宫各殿早早便熄疗火，仿佛都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窥探着权力的走向。
长公主府内，云琼也已准备安寝。她虽未亲临朝会，但宫中的消息向来传得飞快，皇兄当朝摘冠泣血的一幕，早已通过心腹宫人详实地呈报于她。她正对烛独坐，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书简，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那重重宫阙深处。
就在这时，府外传来一阵急促却轻巧的马蹄声与脚步声，随即是心腹侍女压低声音的禀报：“殿下，宫中来人了，是凤仪宫的知秋姑姑，有要事，请殿下即刻入宫。”
云琼心中猛地一紧。深夜急召，必是为了白日之事。她不敢怠慢，迅速更衣，未施粉黛，只披了一件素色斗篷，便随着知秋悄然乘上早已备好的青呢轿，从侧门进入了皇宫。
轿子并未前往凤仪宫正殿，而是径直抬到了一处僻静的暖阁。此处名为“静思堂”，位置隐秘，四周竹林环绕，是苏璃平日独自思考或进行绝密会谈之所。
云琼踏入暖阁时，只见母亲苏璃独自一人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未着凤袍，只穿了一身简单的深青色常服，长发松松挽起，卸去了白日里的所有威严妆饰。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羊角灯，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有些单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子。
“母后。”云琼上前，恭敬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苏璃抬了抬手，示意她坐到身旁。知秋无声地退了出去，并将阁门轻轻合上，亲自守在外面。
暖阁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今日朝堂之事，你都知道了？”苏璃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寂静。
云琼点零头，轻声道：“儿臣听了。皇兄他……太过冲动了。”
“冲动？”苏璃唇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似嘲弄，似苦涩，“他岂止是冲动。他这是将他自己，将哀家，甚至将你，都架在了火上烤。”
她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云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这里没有外人，琼儿，母后今日便与你几句实话。”
云琼屏住了呼吸，她知道，母亲接下来要的，将是关乎帝国未来，也关乎她们母女命阅核心机密。
“你皇兄今日之举，看似莽撞愚蠢，将皇室颜面与朝局稳定都置于不顾，”苏璃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但某种意义上，他却是用这种最惨烈的方式，道破了一个谁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真相——他确实无力承担这帝位之重，而这江山，需要一个更强大的掌舵者。”
云琼心头巨震。母亲这话，几乎是默认了皇兄禅位诉求背后的“合理性”。
“母后……”她迟疑地开口。
苏璃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继续道：“你以为哀家不想卸下这千斤重担？哀家老了，琼儿。看着你皇兄那般痛苦，哀家难道不心疼？可是，这位置，不是他想让，哀家想接，就能顺理成章坐上去的。”
她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自古禅位，无非几种。要么是君昏臣暗，权臣逼迫；要么是国破家亡，不得已而为之；要么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顺应人。可你见过几个正值壮年（虽心智不足）、无大过错（至少明面上）的皇帝，主动将皇位禅让给母亲的？尤其是……一位太后？”
“这条路，比你想象的要凶险十倍、百倍！”苏璃的语气加重，“那些跪在地上高喊‘祖宗之法’的老臣，他们维护的不仅仅是云珏的皇位，更是千百年来的君臣纲常，是男性继承的宗法制度！他们今日能跪谏，明日就能死谏，后日就可能联络藩王，清君侧！史笔如铁，他们会将哀家描绘成吕雉、武则那样的篡权者，是牝鸡司晨的妖后！届时，哀家和你，都将站在下士林、传统礼法的对立面！”
云琼听着母亲冷静而残酷的分析，手心不禁沁出冷汗。她自幼聪慧，饱读史书，自然明白母亲所的绝非危言耸听。权力的交接，尤其是打破常规的交接，必然伴随着腥风血雨。
“再者，”苏璃的目光更加深沉，“你皇兄今日看似决绝，可他心性如何，你我都清楚。今日他觉得皇位是枷锁，一心想要摆脱，可若真到了那一，他成了太上皇，看着哀家坐在那龙椅之上，听着外界可能有的非议，他心中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被人利用，再生出事端？还有你那几个皇侄，他们年纪尚，可他们的母族、他们背后的势力，又会如何想？如何做？”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沉重的枷锁，拷问着未来的可能性。
“母后，那……我们该如何应对？”云琼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
苏璃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事已至此，退缩已无可能。你皇兄已将台阶铺到了我们脚下，虽然这台阶布满荆棘。我们不上去，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挺拔而孤寂：“这条路再难，也要走。但不能再像你皇兄那般莽撞。我们需要时间，需要布局。”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云琼：“琼儿，你记住。接下来，朝堂之上，哀家会继续斥责皇帝‘神志不清’，稳住那些守旧派。但暗地里，我们要做的，是尽快掌握绝对的兵权，厘清朝中各方势力的倾向，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同时……也要准备好，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动荡，甚至是……兵变。”
云琼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但也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心底滋生。她知道，母亲这是在将她视为最核心的同盟，在向她托付未来。
“儿臣明白。”她站起身，郑重应道，“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助母后稳定大局。”
苏璃走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柔和与倚重：“好孩子。这江山，未来终究需要你们年轻人来扛。记住今晚的话，也记住我们面临的凶险。去吧，回去早些休息，接下来，会有很多事需要你做。”
云琼躬身告退，走出静思堂时，夜风拂面，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重与激昂。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亮着昏黄灯光的暖阁，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一个备受宠爱的长公主，而是真正踏入鳞国权力漩涡的最中心。
长夜漫漫，前路艰险，但新的篇章，已然掀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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