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还在灶上咕嘟着，水汽顶得锅盖轻轻跳动。陈砚舟没关火，只把火苗捻到最，蹲在角落把案板来回擦了三遍。刚直起身，后巷就传来“哐当”一声闷响，像是谁踢翻了铁皮桶。
许铮像道影子似的从门边闪出，带起一阵风。他定在厨房门口，机械义肢的指节微微收紧，盯着那扇半开的后窗。窗外漆黑，只有路灯斜斜照进来一道光，恰好落在他脚边一张被遗落的饺子皮上。
“有人。”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陈砚舟头也没抬，伸手抓了把面粉撒在案板上，不紧不慢地揉着面团。“那就让他看个够。”
许铮回头看了他一眼，没作声，转身坐到擀面台前。他把袖子卷到肘部，露出金属关节连接处一道淡淡的焊痕。擀面杖压下去，节奏稳得像心跳。可第三张皮刚擀好，手腕突然一抖——
“啪！”
一张薄得透光的饺子皮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糊在后窗翻进来那饶摄像机镜头上，像给机器戴了顶白帽子。
钱多多卡在窗框上，一条腿还别在铁栏杆之间，举着微型摄像机，活像被当场逮住的偷。
“哎哟！”他低叫，“这怎么还粘上了？”
许铮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沉得地板都在轻颤。他一把拽下摄像机，抬手就要往地上砸。
“别。”陈砚舟依然没抬头，“留着，等会儿煮饺子用得上。”
钱多多慌忙爬进来，拍打着裤腿上的灰：“我、我就是来监督你们有没有违规操作！这是正当权利！”
“那你倒是拍啊。”陈砚舟终于抬眼，嘴角微微一勾，“刚才那一下，够你剪个‘神秘飞皮封镜’当头条了吧？”
钱多多被噎住，脸涨得通红。
许铮冷着脸把摄像机塞进抽屉，转身继续擀皮。可这一次，他的动作变了。不再是均匀有力的推拉，而是越来越快，越来越重，擀面杖砸在案板上“咚咚”直响，像是在敲战鼓。
陈砚舟瞥了他一眼，没拦。
直到又一张皮子飞出去，贴在墙上缓缓滑落，许铮才猛地停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金属手指微微发颤，像是刚从一场恶斗中抽身。
他什么也没，只是重新拿起一块面团，极轻极缓地揉着，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物件。
这时，门被猛地推开。
沈君瑶站在门口，配枪已拔出一半，枪口朝下但手指扣在扳机护圈外，目光锐利地扫过屋里每一个人。
“接到举报，这里非法拘禁。”她声音带着寒意，“解释一下。”
钱多多立刻举起双手：“警官！我是自愿进来的！他们用饺子皮袭击我，但我认！我认了还不行吗！”
沈君瑶没理他，视线落在许铮背上。他正背对着门，肩膀绷得紧紧的，右手握着擀面杖，左手垂在身侧，金属关节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把刀放下。”她。
许铮没动。
“我，放下刀。”
陈砚舟这才开口：“先吃口饺子再审人，行不行？”
沈君瑶皱眉：“现在不是——”
“就三分钟。”陈砚舟掀开锅盖，热气“呼”地涌上来，“不吃，你今晚回去也睡不踏实。”
他盛了三碗，一碗递到沈君瑶手里，一碗放在钱多多面前，最后一碗，轻轻推到许铮手边。
沈君瑶盯着那碗饺子，汤色清亮，七八个素馅饺子浮在上面，褶子捏得歪歪扭扭，像是新手练手的作品。可那股朴素的香气……莫名让她想起时候发烧，父亲半夜给她煮的那碗青菜鸡蛋饺。
她犹豫片刻，收枪入套，接过了碗。
钱多多早就忍不住了，夹起一个就往嘴里送。咬开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是他十岁那年，母亲重病在床，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邻居送来半棵白菜，他娘硬是剁碎了拌点豆腐渣，包了十几个薄皮素饺。他一口气吃了八个，剩下两个偷偷藏在枕头底下，第二早上发现全都发了霉。
他眼眶一下子热了，低头猛扒饺子，不敢抬头。
沈君瑶也吃了一个。味道极淡，没什么调料，可就是这股简单纯粹，让她胃里暖得发胀。她忽然觉得，自己昨晚在办公室啃冷面包查案的样子，实在有点可怜。
她悄悄把围裙系上了。
许铮一直没动。
他盯着那碗饺子，呼吸很轻。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拿起筷子，夹起一个，慢慢送进嘴里。
他咀嚼得很慢，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突然停住了。
身体瞬间绷直，连金属手指都僵在半空。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冰冷的机械手，喉结轻轻滚动。
“这味道……”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和我牺牲前吃的最后一顿……一模一样。”
没人接话。
他没哭，也没抬头，只是把筷子轻轻放回碗边，摆得整整齐齐。
“那是除夕。我们被困在哨点，断粮三。老六把自己藏的最后一个肉饺子塞给我，是他媳妇寄来的，他一直舍不得吃。我推回去，他，‘你子命硬，留着回家娶媳妇’。”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碗沿。
“后来炮弹落下来，我醒来的时候，左手没了，老六也没了。可我嘴里……好像还留着那个饺子的味道。”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锅里水泡破裂的细响。
陈砚舟什么也没，只是又给他添了半碗汤。
沈君瑶默默把空碗放到一边，顺手帮陈砚舟收拾灶台。她的围裙带子松了，弯腰时也没去系。
钱多多吃完最后一口，抱着摄像机坐在门槛上，盯着锅里剩下的饺子看了好久。
“我能……打包一份吗？”他声问。
陈砚舟点点头，顺手递了个饭盒过去。
许铮坐在角落的长凳上，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饺子。他忽然抬起左手，卷起袖子，从内衬里摸出一枚磨得发亮的旧军牌，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掰开手里的饺子，把军牌心地塞了进去，再一点点合上褶子。
陈砚舟看见了，没问。
他只是把新揉的面团推到许铮面前，了句：“明早早点来，早点包完，早点开门。”
许铮点点头，把那枚包了军牌的饺子轻轻放进托盘，摆在最中间的位置。
窗外还没亮，炉火映在墙上，晃出一片暖黄。蒸笼的缝隙不断冒出白气，一滴水珠顺着锅沿滑下，在水泥地上洇开一个的深色印记。
许铮的手掌缓缓覆在案板上，金属指尖与木纹轻轻贴合，像是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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