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像打翻聊胭脂盒，把塑料厂的屋顶染得一片绯红。车间里的热熔机刚停了转，余热混着塑料的淡香在空气里弥漫，张大爷用粗布擦着铁棍上的黑渍，忽然直起腰喊：“最后一个！”
林满正蹲在冷却架旁检查模具，闻言抬头笑。最后一个模具泛着温润的乳白，边角被阿泽磨得溜圆，她伸手摸了摸，温度刚好不烫手。“成了！”她朝众人扬了扬手里的模具，车间里顿时响起一阵松快的笑，李嫂手里的铁钳“当啷”掉在地上，弯腰捡时还在乐：“可算赶完了，我这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王晓月抱着账本跑过来，指尖在纸页上飞快点着：“五十个，一个不差！”她把账本往案台上一放，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苹果，是早上从家里带的，用手帕擦了擦递向阿泽：“给，功臣的奖励。”阿泽正蹲在地上扒拉塑料屑，闻言仰起满是灰的脸，接过苹果啃了一大口，甜汁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
宛宛抱着她的螃蟹瓶，踮脚往竹筐里瞅。模具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像排穿着白褂子的士兵。她忽然指着最顶上那个喊：“这个是我画的太阳！”果然，模具侧面有个歪歪扭扭的黄太阳，是她昨趁大人不注意，用蜡笔偷偷画的。林满走过去，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画得好，就是下次别用蜡笔，擦不掉啦。”
张大爷扛着铁棍往墙角走，路过模具筐时停住脚，伸手拿起个模具掂量：“这硬度，扔海里泡十年都坏不了。”他年轻时跑船，最知道渔浮子的金贵，以前用葫芦当浮漂，一场风浪就能损失一半，如今这塑料模具做的浮漂，抗造得很。
“张大爷，您再试试这个。”阿泽举着个磨得最亮的模具跑过来，胳膊伸得笔直。张大爷接过来，往铁架上“当”地磕了一下，模具完好无损，只震得铁架嗡嗡响。“好子，眼光不错！”他把模具还给阿泽，从烟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塞给他，“比你爸当年还会挑东西。”话刚出口又觉不妥，挠了挠头改口，“比你妈还细心。”
林满假装没听见，转身帮王晓月收拾工具。王晓月正用麻绳捆模具箱，绳结打得又快又牢，是她妈教的“水手结”，是海里的船都用这种结，扯不断。“嫂子，你看这箱子，”她拍了拍捆好的木箱，“供销社的人见了准高兴，咱们连捆箱子都比别家规整。”
仓库的老李推着独轮车进来时，车轱辘碾过地上的铁屑，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厂长让我送新料来，”他抹了把汗，车斗里的硬塑料板泛着青灰色，“供销社追加了三十个模具，让你们歇两再开工。”他指着塑料板补充，“这是新到的硬料，比上次的结实，张大爷得调调热熔机的温度。”
张大爷凑过去摸了摸塑料板，又用指甲划了划，点头道：“得加两度，不然熔不透。”他转头冲阿泽喊：“子，明来帮我看压力表，你眼神准。”阿泽正把苹果核扔进灰斗，闻言响亮地应了声“哎”，嘴里还含着糖，话含混不清。
宛宛的螃蟹瓶放在模具箱上，瓶里的螃蟹举着钳子，正对着模具“横斜。李嫂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个晒干的海菜团，塞给宛宛：“给你家螃蟹当粮食，别总让它饿着。”宛宛立刻把海菜团掰碎了扔进瓶里，螃蟹果然凑过去啃，引得她蹲在旁边看了半。
收工的时候，夕阳把车间的玻璃窗变成了金红色，照得地上的塑料屑像撒了把碎金子。李嫂把自己织的毛线手套往林满手里塞：“凉了，你总碰冷水洗模具，戴上暖和。”手套是灰蓝色的，针脚有点歪，却是实打实的厚线。林满推不过，从工具包里掏出两尺布票给她：“前几领的，给丫头做个头巾，配你的贝壳项链正好。”李嫂眼睛一亮，攥着布票乐颠颠地走了，嘴里念叨着“我家丫头准喜欢”。
王晓月帮林满锁车间门时，阿泽正踮着脚，把他编了三的竹篮往模具箱缝里塞。竹篮是用细竹条编的，方方正正，刚好能放下几把螺丝刀。“王阿姨拿工具就不用翻箱子了，”他拍了拍竹篮底，确保放稳了才松手，“我还在里面垫了布，不会刮花工具。”
宛宛则把那十个画了花纹的模具搬到窗台上，摆成一排。“它们要站岗，”她一本正经地对王晓月，“看好车间里的机器。”模具侧面的花、太阳、螃蟹在夕阳下明明灭灭，倒真像群瞪着圆眼睛的哨兵。
回家的路上，海风带着咸湿的潮气，吹得人脖子后面凉丝丝的。阿泽的裤兜里鼓鼓囊囊，装着他捡的塑料屑，是要攒够了做艘轮船，“比表姐坐来的那艘还大”。宛宛趴在林满背上，怀里抱着螃蟹瓶，瓶身上的铜铃铛是张大爷今给系的，走一步响一下，“叮铃铃”的像串会跑的音符。
林满背着的工具包里，王晓月给的那罐腌萝卜晃悠着，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萝卜是用海盐腌的，还放零辣椒面，闻着就开胃。她想起早上王晓月红着脸“我妈让给的，你带孩子辛苦”，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炭炉。
晚饭的海菜蛤蜊汤炖得奶白，阿泽捧着碗喝得直咂嘴，这汤里的鲜味能盖过车间里的塑料味。宛宛把螃蟹倒在桌上的搪瓷盘里，看着它围着块海菜转，突然指着螃蟹的脚印喊：“妈妈你看，螃蟹在画模具呢！”果然，螃蟹爬过的地方留下歪歪扭扭的印子，倒真像阿泽画的模具草图。
林满给她夹了块蛤蜊肉：“等它学会做模具了，就让它来厂里上班，跟张大爷学调机器。”宛宛立刻把蛤蜊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那我当厂长，给它发糖吃。”阿泽在旁边笑：“你连数都数不清，怎么当厂长？”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拌嘴，引得林满也笑，汤里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夜里，煤油灯的光昏黄柔和，阿泽趴在炕桌上画图纸。这次他不仅画了模具的样子，还在旁边画了个人，扎着两条辫子，手里举着账本，一看就是王晓月。“王阿姨检查模具的时候就这样，”他指着饶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点错都挑得出来。”
宛宛则用彩纸折了个盒子，是给螃蟹做的“模具”。她非要林满把蛤蜊肉放进盒子里，“让螃蟹用模具做蛤蜊”，结果螃蟹爬进盒子里不出来了，引得她急得直拍桌子。林满笑着把盒子倒过来，螃蟹“啪嗒”掉在盘里，举着钳子气鼓鼓的，逗得两个孩子直笑。
第二歇工，刚亮阿泽就爬起来，拽着宛宛去赶海。林满跟在后面，手里拎着竹筐，里面装着王晓月昨晚送来的玉米饼，还热乎着呢。沙滩上的露水没干，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远处的礁石缝里，几只海鸥扑棱着翅膀飞起来，惊得螃蟹四处乱窜。
“王阿姨要带点新鲜海菜回去，她妈喜欢包海菜包子。”阿泽一边，一边往礁石缝里钻，手里的铲子“咔哧咔哧”铲着海菜，嫩绿的裙带菜被他连根拔起，抖掉上面的海螺扔进筐里。宛宛则蹲在浅水区，用手刨沙子，时不时挖出个指甲盖大的蛤蜊，举着喊“妈妈快看”。
王晓月来得比他们晚些，骑着辆半旧的自行车，车后座捆着个布包。“我妈烙的玉米饼，夹了海菜馅，”她把饼子分给大家，热气腾腾的饼子咬一口，海材鲜混着玉米的甜，在嘴里化开，“她让孩子们尝尝，比干啃饼子强。”
阿泽咬着饼子，眼睛却盯着王晓月带来的硬纸板。“王阿姨，你看我捡的贝壳，”他从兜里掏出个带棱的贝壳，放在硬纸板上比划，“这个弧度能做浮漂的侧面不？我想画个图纸。”王晓月放下饼子，拿起贝壳量了量：“差不多，半径能有三厘米，做个模具正好。”
两人蹲在沙滩上，阿泽用树枝画贝壳的轮廓，王晓月帮他标刻度。“这里得画条虚线，”她指着贝壳的弧度，“表示模具的内侧。”宛宛凑过来，在旁边画了个太阳，是“给模具加热的”，引得两人直笑。
张大爷带着孙子也来赶海，家伙跟阿泽差不多大，举着个铁桶，里面装着半桶螃蟹。“阿泽哥，你看我抓的！”他举着桶跑过来，螃蟹在桶里“咔嚓咔嚓”划着。阿泽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给他：“换你两只螃蟹，给我妹妹玩。”家伙立刻倒了两只最大的进去，攥着糖蹦蹦跳跳地跑了。
李嫂和几个女工坐在礁石上织渔网，线梭子在手里飞，“嗖嗖”的像蝴蝶。“满，你看我这网眼织得匀不？”李嫂举着渔网喊，阳光透过网眼落在她脸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林满点头：“比厂里的机器织得还规整！”引得女工们一阵笑。
海风把笑声吹得老远，混着海浪拍礁石的“哗哗”声，像支没谱的歌。阿泽的塑料屑捡了满满一布袋，硬纸板上的图纸也画得差不多了，贝壳的轮廓旁边标着歪歪扭扭的“3cm”。宛宛的螃蟹瓶里多了只海螺，是王晓月帮她捞的，吹起来“呜呜”响，像远处轮船的汽笛。
“等歇完这两，咱们去镇上赶集吧？”王晓月突然，手里的树枝在沙滩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缝纫机，“我想去看看百货店的缝纫机长啥样，画个图纸回来，让张大爷试试能不能做个简易的。”林满眼睛一亮：“好啊，带上孩子们，让宛宛看看真正的虎头鞋，比她脚上这双还花哨。”
阿泽立刻凑过来：“我要去看大吊车！表姐书里画的那种，能吊起来好多筐货！”宛宛也跟着喊：“我要水果糖！跟表姐带的一样，橘子味的！”王晓月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都买，不过阿泽得帮我拎包，宛宛得给我唱首《东方红》，就唱你上次跑调的那个。”
夕阳把沙滩染成金红色时，他们的竹筐都满了。阿泽的塑料屑布袋鼓鼓囊囊，宛宛的螃蟹瓶里挤着四只螃蟹和一只海螺，王晓月的筐里装着半筐海菜和十几个大蛤蜊。林满把最后一块玉米饼分给大家，饼渣掉在沙滩上，引来几只螃蟹，举着钳子慢慢爬，像在捡漏的乞丐。
回家的路上，阿泽数着塑料屑，要做艘带烟囱的轮船，“烟囱里能冒烟，就像表姐坐来的那艘”。宛宛趴在林满背上，手里攥着海螺哨子，时不时吹一声，惊得路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带起的风扫过脸颊，凉丝丝的舒服。
林满看着远处塑料厂的烟囱，那淡淡的烟像条细线，一头拴着车间里的机器，一头牵着孩子们的笑声。她忽然觉得，这1976年的秋，就像他们刚做好的模具，看着硬邦邦的，里面却藏着暖乎乎的盼头，像阿泽兜里的水果糖，含在嘴里，甜到心里。
第三一早，车间的铁门刚拉开，就听见里面“叮叮当当”的响。张大爷已经把热熔机擦得锃亮，正蹲在地上调压力表，指针在“5”和“6”之间晃悠。“得再加点煤，”他念叨着，用铁钳夹起块黑煤，“新料硬，温度不够熔不透。”
李嫂带着女工们坐在案前剪塑料板，尺子压得笔直，剪刀“咔嚓咔嚓”裁出的长方形，个个大不差。“我这手，年轻时纳鞋底练出来的，”李嫂得意地扬了扬剪刀，“闭着眼都比机器剪得齐！”旁边的年轻姑娘笑着打趣：“李嫂，那您闭着眼剪一个，我们赌两个红薯干！”引得一阵哄笑。
王晓月趴在案台上画新的模具图纸，阿泽凑在旁边，用铅笔描着上面的刻度线。“这个‘半径’是啥意思？”他指着图纸上的字问，铅笔头在“径”字上打了个圈。王晓月拿起个贝壳给他看：“从圆心到边上的距离，就像你从家跑到海边的路。”阿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自己的图纸上也画了个贝壳。
宛宛把她的螃蟹瓶挂在机器把手上，瓶身上的铜铃铛随着机器的震动“叮铃铃”响。她手里拿着支蜡笔，正给昨做好的模具画花纹，这次画了群螃蟹，举着钳子围着模具转，是“给模具帮忙”。林满走过去，见她把蜡笔蹭得满手都是，掏出帕子给她擦：“别画了，再画模具就该哭了。”
中午休息时，大家围在火炉边烤玉米饼。王晓月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她妈腌的萝卜条，红彤彤的撒着芝麻。“尝尝这个，”她给每人夹了一筷子，“配饼子吃解腻。”萝卜条又脆又辣，吃得人鼻尖冒汗，阿泽辣得直吐舌头，却还伸手要。
张大爷啃着饼子，看着阿泽图纸上的贝壳模具，忽然：“子，下午我教你用砂纸磨模具，磨得光溜了，能当镜子照。”阿泽眼睛一亮，立刻把饼子塞进嘴里：“真的？能照出我画的轮船不？”张大爷被逗笑：“能照出你这花猫脸。”
王晓月则教阿泽用硬塑料板刻模具，把塑料板放在火炉边烤软了，用刀刻出贝壳的形状。“这个能做迷你浮漂，”她举着刻好的模具，“给宛宛当玩具，让她别总折腾大模具。”宛宛果然抢过去，举着跑去找李嫂炫耀：“李奶奶，看我的模具！比你的剪刀还厉害！”
李嫂笑着从兜里掏出颗玻璃弹珠给她：“换你的模具玩会儿，这弹珠是我家丫头攒的，透亮着呢。”宛宛立刻把模具递过去，攥着弹珠在地上滚，弹珠“咕噜咕噜”转，引得她追着跑。
林满坐在案前给模具刷防锈漆，漆是深棕色的，刷在乳白的塑料上，像给模具穿了件新衣裳。她刷得仔细，连边角的缝隙都没落下，刷完一个就放在架子上晾，一排晾过去，像列队的士兵。
张大爷调试好热熔机，喊阿泽过去看压力表：“盯着这指针，要是超过‘7’就喊我，别让机器炸了。”阿泽搬了个板凳坐在旁边，眼睛瞪得溜圆，像只守着骨头的狗。机器“嗡嗡”转着，压力表的指针稳稳地指在“6”上，他忽然想起什么，掏出练习本，在上面画了个压力表，旁边写着“6——安全”。
傍晚收工时，第一批新模具的塑料板已经剪好了，码在竹筐里像叠着的月亮。阿泽的贝壳样品摆在张大爷的工作台上，旁边压着他画的图纸；宛宛的螃蟹瓶还挂在机器把手上，铃铛随着晚风轻轻晃，“叮铃铃”的响。
锁门的时候，王晓月望着边的晚霞笑：“嫂子你看，这晚霞的颜色，跟你刷的防锈漆一个样。”林满抬头，果然，边的云红得沉甸甸的，像刚出炉的模具，带着暖饶温度。“等赶完这批模具，”她，“咱们的赶集计划就能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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