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竹林，又将一伙伪装成卖茶老叟、实则于茶水中下迷药的罗网暗桩随手点倒后，色渐晚。陈昂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坳，拾了些干柴，生起一堆篝火。惊鲵默默地坐在火堆旁，擦拭着那柄碧波般的惊鲵剑，火光在她苍白却依旧精致的脸上跳跃，映出一种复杂的神情。
连日的追杀与奔波，虽被陈昂一次次化解，但精神上的紧绷与身体的不适，依旧让她显得疲惫不堪。她时不时下意识地轻抚腹，那里孕育着一个不该存在的生命，也是她如今挣扎求存的唯一牵绊。
陈昂将烤好的面饼递给她一块，又递过水囊。
“谢谢。”惊鲵低声道，接过食物，口吃着。长时间的沉默后，她忽然抬头，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陈昂，轻声问道：“你……似乎对罗网的种种手段，甚至他们的行事逻辑，都了如指掌？”
陈昂睁开眼，篝火在他深邃的眸中投下跳动的光点。“略知一二。其组织严密，手段狠辣，自上而下，如网罗织，操控生死，以为权柄。”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评价一件工具。
惊鲵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罗网之下，万物皆为棋子。有用则用，无用则弃。如我这般……便是弃子。”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与冰冷的恨意。
“棋手视众生为棋子，却不知，或许自身亦在更大棋局之郑”陈昂拨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噼啪作响，“而棋盘之下，更是万民黎庶，血肉铺就。”
他看向惊鲵：“你可知，罗网为何能如此肆无忌惮？各国为何战乱不休？百姓为何流离失所，如你我沿途所见？”
惊鲵微微一怔，她自幼被罗网培养，所思所想皆是任务、杀戮、生存，从未思考过这等宏大的问题。她蹙眉道：“……强者为尊，弱肉强食？列国争霸，本就如此。”
“弱肉强食，似是而非。”陈昂缓缓摇头，“此乃表象，而非根源。根源在于，下为私。”
“下为私？”惊鲵重复着这个词，美眸中露出困惑。
“正是。”陈昂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仿佛在看更深远的东西，“如今之世，下非下人之下，乃一家一姓、一国一君之下。诸侯视疆土为私产，君王视万民为奴仆，贵族卿大夫视百姓为草芥。其所思所虑，无非开疆拓土，满足一己之私欲，巩固一家之权位。至于黎民饥寒、涂炭之苦，非其所虑也。”
他顿了顿，声音沉凝：“罗网这般组织，不过是顺应慈‘私下’之规则而生的一把最锋利的刀。其为权贵清除异己，镇压反抗，维护的正是这‘下为私’的秩序。故而，它可大行其道，各国君主甚至暗中倚重，因为它能帮他们巩固‘私产’。”
惊鲵听得有些出神，这些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她固有的认知上。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那……该如何？”她下意识地问道。
陈昂沉默片刻，道：“曾有先贤构想，或许有一，下能非一人之下，乃下人之下。”
惊鲵眼中困惑更甚：“下人之下？何意？”
“便是……打破贵族世袭之特权，使贤能者居其位；均分田地，使耕者有其食，织者有其衣；兴办学塾，使人皆可明理；设立法度，非为君王私欲，而为保障众生之基本生存与尊严。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陈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描绘着一幅与当今乱世截然不同的图景。
这些思想，对他而言源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沉淀，在此刻，以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缓缓道出。
惊鲵听得怔住了。她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没有无止境的征战，没有贵族的欺压，没有像她这样被当做工具培养、利用后便抛弃的命运……那是一种她从未敢想过的遥远梦境。
“这……可能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渴望。
“道阻且长。”陈昂平静地回答，“非一人一世之功。需民智渐开，需生产力……嗯，需耕种纺织之术极大发展，物资极大丰富，更需一代代人不懈追求。或许千年之后，方见端倪。”
他看向惊鲵：“然，星火虽微，可燎原。理念既出，便如种子入土，总有发芽之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是一种道。”
篝火噼啪，山风呜咽。惊鲵久久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握剑杀人、沾染无数鲜血的手。她又轻轻抚上腹，那里有一个全新的生命。
她的一生，都在黑暗、杀戮与背叛中度过，所见皆是人性之恶，世道之艰。从未有人对她过这些，告诉她这世间或许还有另一种活法，另一种秩序的可能，哪怕它遥远如星辰。
这些话语，如同在她冰封绝望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的石子，漾开细微却执着的涟漪。
她再次抬头看向陈昂，眼神已然不同。少了些戒备与疏离，多了些复杂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
“你……究竟是谁？”她轻声问。
陈昂淡淡一笑，并未回答，只是将一根枯枝投入火中：“一个行人罢了。”
夜渐深，篝火渐弱。惊鲵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些关于“下为公”、“众生平等”的微言大义。这对她而言，是比任何武功剑法都更震撼心灵的冲击。
前方的路依旧被罗网的阴影笼罩，但她的心中，却仿佛有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逃亡。
陈昂闭目调息，他知道，有些种子已经播下。能否发芽，能长成何等模样，非他所能掌控，也非他此行目的。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而理念之传，亦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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