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东夷城,脚下的路便越发难校
冻土彻底化为深褐色的泥泞,被无数车辙、马蹄和脚印反复践踏,搅合成一滩滩浑浊的、几乎能吞噬脚踝的泥潭。空气中那股子混杂的气息也愈发浓烈——海风的咸腥、鱼虾腐烂的腥臭、牲畜的粪便味、人群中蒸腾的汗味,还有某种金属锈蚀和劣质香料混合在一起的、难以名状的味道,共同构成了一座庞大港口城市粗野的呼吸。
道路两旁开始出现零星的低矮窝棚,用破烂木板和油毡布勉强搭就,棚外堆着杂物和垃圾。一些面黄肌瘦、衣着褴褛的人蜷缩在棚口,用麻木或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过客。更远处,已然能望见东夷城那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杂乱轮廓,以及高耸的、林立的桅杆。
叶轻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粗布裤腿早已溅满了泥点。她微微蹙着眉,并非因为泥泞肮脏,而是眼前所见,与她从那些光鲜的历史资料中读到的“自由港”、“财富之城”的描绘,相去甚远,甚至可是某种触目惊心的背面。
“信息记录与实地观测存在严重偏差。”五竹的声音在一旁平静地响起,他行走在泥泞中,步伐却奇异地稳定,仿佛脚下并非烂泥而是平坦大道,“根据留存资料对‘东夷城’的描述:商业繁荣,秩序井然,市民富足。当前观测结果:卫生条件恶劣,贫富差异显着,底层生存状态堪忧。逻辑无法对应。”
叶轻眉叹了口气,用树枝拨开前方一滩尤为浑浊的水洼:“那些资料不会记录这些,五竹。它们只记录胜利者书写的历史,而不是这些……活生生的人间。”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路边一个正从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的身影,那孩子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得看不清面貌的脸,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却空洞得让人心惊。
“它们不记录泥泞,不记录饥饿,也不记录绝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刚刚踏入真实人间的幻灭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逐渐清晰的认知。
就在这时,一阵嚣张的叱骂声和鞭子破空的脆响从前方的路口传来,夹杂着几声压抑的痛呼。
叶轻眉眉头一紧,快走几步绕过一片歪斜的窝棚,看清了情形。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陷在了泥坑里,车夫正奋力鞭打着拉车的驽马,马儿哀鸣着,却怎么也挣不出深坑。一个穿着绸盯脑满肠肥的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车辕上,不是指挥车夫,而是将怒火倾泻在路边一个躲闪不及的老人身上。
“老不死的废物!挡你爷爷的路!溅脏了爷的袍子,卖了你全家都赔不起!”那商人骂骂咧咧,竟真的挥起手中一根短的马鞭,朝着那衣衫褴褛、吓得瑟瑟发抖的老人抽去。
老人不敢躲闪,只是蜷缩着身子,发出含糊的求饶声。周围有些路人驻足,却多是麻木地看着,或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无人上前。
叶轻眉只觉得一股火气猛地窜上头顶。神庙里没有这种赤裸裸的、基于力量的欺凌。知识告诉她阶级的存在,但亲眼所见,感受截然不同。
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她猛地向前冲去,同时厉声喝道:“住手!”
那商饶鞭子刚要落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清叱惊得一顿。他恼怒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服、脸上还带着奔波风尘之色的年轻女子,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随即被更浓的鄙夷和恼怒取代。
“哪来的野丫头?滚开!少管闲事!”他挥鞭欲再打。
但叶轻眉已经冲到了近前,她没有去挡鞭子——那并非她所长——而是极其迅捷地一伸手,目标却是那商人站在车辕上、支撑着身体重心的那条腿的脚踝。她用的是巧劲,猛地一拉一拽。
那商人正全神贯注地发怒打人,全然没想到会有人攻击他自己,下盘本就不稳,惊叫一声,整个人顿时从车辕上失去平衡,噗通一声摔进了旁边的泥水坑里,华丽的绸缎袍子瞬间浸满了污浊的泥浆。
“啊——!”商人摔得七荤八素,在泥坑里挣扎扑腾,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反了!反了!贱人!你敢……”
车夫也惊呆了,忘了鞭打马匹。
地上的老人愣住了,茫然地看着这一牵
周围那些麻木的目光里,终于注入了一丝惊诧和……极其隐蔽的快意。
叶轻眉看都没看那在泥坑里咆哮的商人,她快步走到老人身边,弯下腰想扶他:“老伯,您没事吧?”
老人却像是被烫到一样,惊恐地缩手,连连后退,嘴里念叨着:“不敢,不敢……姐快走,快走……惹祸了……”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几乎是逃跑般钻进了旁边的巷子,瞬间消失不见。
叶轻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里那点刚刚因为教训了恶人而升起的畅快,瞬间冷却,变得有些不是滋味。
“你!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抓住那个贱人!往死里打!”泥坑里的商人终于被车夫和闻声赶来的两个豪奴搀扶起来,他浑身滴着泥水,指着叶轻眉,气得浑身发抖,面容扭曲地嘶吼。
那两个身材粗壮的豪奴立刻面露凶光,朝着叶轻眉逼来。
叶轻眉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她或许有点机灵,但绝对对付不了两个成年壮汉。
就在其中一只粗黑的手即将抓向她胳膊的瞬间——
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插入了她和豪奴之间。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
五竹只是简单地站在那里。
下一个瞬间,冲在前面的那个豪奴以比前冲更快的速度倒飞了出去,重重砸在陷住马车的泥坑里,溅起大片泥浪。另一个豪奴的手腕被五竹看似随意地搭住,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豪奴惨叫着捂着手腕跪倒在地,冷汗瞬间布满脸庞。
整个过程快到极致,寂静无声。五竹甚至连姿势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侧身,将叶轻眉完全挡在了自己身后。
喧嚣的叱骂和惨叫声戛然而止。
泥坑里的商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脸上的愤怒瞬间转为惊骇和难以置信,他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气息冷得像块寒铁的黑衣男子,又看看自己瞬间被解决的两个手下,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五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话,只是“望”着那商人。
那商人接触到那双没有焦点的眸子,却感到一种被洪荒凶兽凝视的大恐怖,浑身一软,差点又瘫回泥坑里。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再骂。
“走。”五竹平淡地吐出一个字。
那商人如蒙大赦,在车夫和那个还能动的手下连拖带拽下,屁滚尿流、狼狈不堪地爬上马车,甚至顾不上马车还陷着,疯狂催促着。那车夫也是吓破哩,拼命鞭打马匹,马车在泥坑里剧烈颠簸挣扎了几下,竟真的歪歪斜斜地冲了出去,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瞬间散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街口只剩下叶轻眉和五竹,以及一地的狼藉和泥泞。
叶轻眉看着马车逃远的方向,又低头看看自己刚才情急之下推了那商人、沾了些泥污的手,沉默了片刻。
“他们……为什么怕成那样?”她轻声问,像是在问五竹,又像是在问自己,“明明刚才对那个老伯那么凶……”
“基于武力高低产生的恐惧。”五竹给出标准答案,“威胁已清除。”
叶轻眉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那些又重新变得麻木和躲闪的视线,扫过这片泥泞、贫穷和无声的压抑。
“不,五竹。”她抬起头,望向那座近在咫尺、喧嚣而庞大的城市,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他们怕的不是你,是某种……我一直知道存在,但今才真正看清楚的东西。”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像是在立下一个誓言。
“人,不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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