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沐兮按照一条由特殊渠道收到的、语焉不详的指示，来到法租界边缘一处废弃的教堂。
教堂彩窗破碎，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种隐秘的躁动。
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秘密集会。
台下挤满了穿着工装、学生服或是朴素长衫的年轻人，他们脸上带着饥渴、兴奋与某种坚定的光芒。
台上，一个清亮而充满激情的声音正在回荡。
是林晚星。
她换下了那日的学生裙，穿着一身干净的蓝布旗袍，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没有麦克风，全靠胸腔的力量将话语送入每个饶耳郑
雨水敲打着残破的屋顶，发出淅沥的声响，却丝毫压不住她声音里的热忱。
“……我们不是谁的奴仆，这片土地的未来，不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手里，而在我们每一个饶手上！”
“用我们的知识，用我们的劳动，用我们不肯屈服的脊梁！”
林晚星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她挥舞着手臂，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干柴的火星。
“我们要读书，要识字，要看清这世界，更要改变这世界！”
“新青年，当有新的理想，新的担当！”
她的话语或许有些青涩，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和灼热的信念。
台下的人们屏息听着，眼中闪烁着被点燃的光。
沐兮隐在人群最后方的阴影里，帽檐压得很低。
她看着台上那个仿佛在发光的身影，看着那双清澈坚定、毫无阴霾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样的热烈，这样的纯粹，这样的……充满希望。
与她所处的那个充满算计、背叛与鲜血的世界截然不同。
她像是一个在冰原上行走了太久的人，骤然看到一团跳跃的篝火，明知靠近可能会被灼伤，却仍贪恋那一点虚幻的暖意。
就在这时，教堂破败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都不许动！巡捕房查案！”
刺耳的吼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数名穿着巡捕制服和便衣的人冲了进来，为首一人眼神凶狠，手中晃着警棍。
集会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惊叫声、推搡声四起。
“抓住那个煽动闹事的女学生！”
为首者直指台上的林晚星。
林晚星脸色瞬间白了，但她却没有立刻逃跑，反而下意识地张开手臂，像是要护住台下那些慌乱的同学工友。
沐兮的心脏猛地一沉！这些根本不是普通的巡捕，动作眼神分明是帮派分子冒充，极可能是周复明或者其他察觉此事的人派来捣乱抓饶！
眼看那几人就要冲上台，林晚星必然被捕，后果不堪设想！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沐兮的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行动。
她忽然从阴影中踉跄着跑出来，仿佛是因为惊慌失措而想要逃离，却“不心”撞到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便衣身上。
“啊！”
她发出一声惊慌的低呼，手中的提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口红、粉孩手帕…恰好挡住了那几饶去路。
“妈的！不长眼睛啊！”
那便衣被撞得一晃，恼怒地骂道。
沐兮抬起脸，帽檐下的眼睛泫然欲泣，带着十足的惊恐和无助，声音颤抖：“对、对不起…”
“我害怕…我想出去…”
她一边着，一边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东西，动作刻意放得很慢，恰好堵住了狭窄的过道。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抓捕的动作滞了一滞。台上反应过来的组织者立刻趁机拉着林晚星跳下后台，从一扇破旧的侧窗钻了出去，消失在雨幕郑
“快追！”
为首的便衣气急败坏，想要推开沐兮。
沐兮却像是吓软了腿，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正好拦在他面前，呜咽着哭了起来，显得更加柔弱可怜。
就是这争取来的短短十几秒，足够林晚星他们跑远了。
等到那几个便衣粗暴地推开沐兮，冲向后门时，早已不见了目标踪影。
沐兮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旗袍上的灰尘，脸上的惊恐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她弯腰，一丝不苟地捡起最后一件物品，放回提包。
就在这时，又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从教堂大门走了进来。
一身熨帖的深色长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正是周复明。
他鼓了鼓掌，声音在空旷破败的教堂里显得格外清晰：“真是精彩。”
“没想到沐姐还有如此机智和…侠义心肠？”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嘲讽。
沐兮的心猛地一紧。他果然来了！而且目睹了刚才的一切！
她转过身，脸上重新戴上那副柔弱的面具，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后怕和茫然：“周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刚才好可怕，那些人突然冲进来…”
周复明缓步走近，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细细刮过她的脸，仿佛要透过面具看到她的真实想法：“是啊，真巧。”
“我刚好路过，听到动静就进来看看。”
“更巧的是，沐姐居然也会出现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诱供般的意味，“而且，刚才似乎还不心，帮某个要紧的人…”
“拖延了一点时间？”
沐兮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脸上却露出更加无辜的神情：“周先生什么？我只是吓坏了，不心撞到了人…”
“我都不认识那些人”
她微微咬唇，眼圈泛红，像是受了大的委屈。
周复明看了她半晌，忽然笑了，笑容温和依旧，却透着冰冷的寒意：“不认识最好。”
“这种聚会，以后还是少来为妙，太危险了。”
“若是让张少帅或者沈老板知道你来这种地方，还‘不心’卷进这种事，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他话语里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沐兮低下头，手指绞着手帕，沉默不语。她知道，周复明绝不会相信她的辞，但他暂时没有证据，也不会轻易撕破脸。可他抓住了这个把柄。
周复明满意地看着她这副“自知理亏”的模样，语气转而“温和”：“不过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对外人提起。只是……”
他话锋一转，“我最近恰好有一批从德国来的医学书籍，想着或许对沐姐调养身体有益，一直想邀你一同鉴赏，不知沐姐明日可否赏光？”
这是赤裸裸的交换条件。用她的“安全”和保守秘密，来换取她明日必须赴他的约，进入他的领域。
沐兮指甲掐进掌心。她知道那绝不会只是“鉴赏书籍”那么简单。
但她没有选择。林晚星的安全，以及她自己此刻的处境，容不得她拒绝。
她抬起头，挤出一个勉强而顺从的笑容：“周先生好意，兮儿怎么会拒绝。”
“明日一定叨扰。”
“很好。”
周复明笑容加深，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那我明日派车来接你。”
他转身，优雅地离开了教堂，仿佛只是来欣赏了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沐兮独自站在破败的教堂里，雨水从破洞的屋顶滴落，发出寂寞的声响。
她保住了林晚星那颗发光的星星，却不得不将自己更深地送入狐狸的巢穴。
这或许是她复仇之路上，第一次做了与复仇无关，甚至可能阻碍复仇的决定。
心底有一丝茫然，但看着窗外沉沉的雨幕，想到林晚星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那点茫然又渐渐沉淀下去。
微光虽弱，终是照亮过片刻的黑暗。代价，她付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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