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的老挂钟敲过般时，雁子站在褪色的蓝布帘后，指尖把衣角绞出褶皱。
窗台上的老播放器里，秦奶奶带来的磁带正沙沙响着，是她孙子去年婚礼上的哭腔：奶奶我不要去国外，我要陪你包粽子。
雁子姐？忆探进头，发梢沾着槐花，居民们都到齐了，就等你开场。
雁子深吸一口气，槐花甜香裹着旧木头的味道涌进鼻腔。
她摸了摸胸前的录音笔——那支总装着李咖啡语音的金属笔，今只装着母亲的笑声。
推开布帘的瞬间，三十多双眼睛刷地望过来。
秦奶奶坐在第一排，膝头放着个红布包，是她早上塞给雁子的：我那死子非要给我录遗嘱，我偏要带他十岁时长大给奶奶买金镯子的磁带。
忆拿起话筒，声音轻得像片云：今我们不聊记住的本事，聊聊——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雁子，那些压得我们喘不过气的记忆，该怎么轻轻放下。
台下有窸窣声。
穿格子衬衫的外卖员周举起手：我能先吗？他摸出手机，播放一段刺耳的刹车声，去年送单撞了人，这声音在我脑子里循环了三百。
雁子看着他泛红的眼尾，想起自己手机里曾存着二十七个未接来电——都是李咖啡在冰岛、在布拉格、在伊斯坦布尔发来的，每通都只半句就挂断。
她那时总觉得，存着这些碎片，就能拼成完整的他。
该你了。忆的手落在她肩上，带着体温。
雁子走到播放器前，指尖悬在按键上微微发抖。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像敲在记忆的墙上。
我带了段空白的音频。她的声音比想象中稳，这是我删掉的第七段话——李咖啡这次不是逃，是归
台下有抽气声。
秦奶奶的红布包地落在地上，她慌忙去捡，抬头时眼眶发亮：我知道李娃，那子调的酒，总在杯沿沾颗樱桃。
雁子笑了笑，继续道：我删了它，换回了母亲带我去放风筝那的笑声。她按下播放键，喇叭里只有电流杂音，可她的眼前却清晰浮现：蓝裙子扫过草地，线轴在母亲手里转成银盘，风掀起她的刘海，她雁子看，风筝在亲云呢。
全场静默得能听见槐花落地的轻响。
秦奶奶突然拍起手，掌心拍得通红，我那金镯子的磁带，明儿就寄给我孙子。
他要是敢嫌我唠叨——她抹了把脸，我就，奶奶现在记性差啦，得你多讲几遍。
掌声像涟漪般荡开。
周抹了把脸，把手机里的刹车声永久删除；开书店的王姐翻出前夫的道歉信，当场撕成雪花；连总板着脸的张大爷都摸出张老照片，照片里是他和战友在边境的合影：这张，我留着；那些夜里疼醒的旧伤，我不要了。
柯举着手机的手在抖，镜头里的雁子被暖光裹着，眼尾的泪还没干，嘴角却翘着。
他快速敲下标题：《她终于放过了自己》，发送到社区群时，手指在键上顿了顿，又补了句：但我觉得，她是找到了自己。
手机震动时，雁子正帮秦奶奶系红布包的绳结。
屏幕亮起，是串陌生的国际号码。
她接起，背景音里有海鸥的叫声，还有运河水拍岸的轻响。
雁子。
是李咖啡。他的声音比从前轻，像片落进咖啡杯的雪，你变了。
雁子抬头，窗外的双生槐在风里摇晃，第三棵的坑还在，但边缘长出了嫩绿的草芽。以前我总怕记错，她摸着胸前的录音笔，现在......我敢忘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雁子以为断了线。
那等我回来，李咖啡的声音突然近了，像他从前调晚安酒时俯在她耳边，重新一遍所有的话，你......可以慢慢记。
雁子没话，只是把录音笔贴在耳边。
那里面，母亲的笑声正轻轻响着。
林知亚是在凌晨三点刷到柯的视频的。
台灯在深夜投下昏黄光晕，她盯着屏幕里雁子的笑脸，忽然想起母亲中风那晚。
她那时反复背诵溶栓黄金四时吞咽功能训练，却忘了握住母亲插着针管的手——母亲最后的那句亚亚，手凉，被她记了三年，成了扎在心里的刺。
她点开置顶的《记忆暴君》帖子，里面全是她收集的过目不忘者的痛苦：会计记错一分钱失眠三，学生背错法条崩溃住院，还有雁子，那个总把我记得挂在嘴边的姑娘。
鼠标悬在键上，她忽然笑了。
指尖轻触，帖子化作碎片。
她给雁子发私信：你得对，记得不是为了控制，是为了......不孤单。发送后，她注销了账号，只在个人简介留了句：我曾以为记住恨，就能留住她。
林医生助手提交病例报告时，窗外的刚蒙蒙亮。
她盯着电脑里的脑图，雁子的灰斑已经淡得像片云。
附录最后一句她改了三次：患者通过主动遗忘重要情感记忆，实现了自我叙事重建。
这或许提示：记忆的终极自由，不在于记住一切，而在于选择记住谁。
忆把这段文字抄在备课本上，在主动遗忘那页画了颗五角星。
下周的课，她要新增一节：遗忘，是记忆的另一种深情。
清明后第二十一，雁子站在第三棵槐树坑旁。
风里带着新绿的甜腥，她手里攥着封未寄出的信，字迹被泪水晕开：我删掉了你的坑我带土来了，换回了七岁那年，你第一次牵我下山时，手心的温度。
现在，我不再怕忘了你。
因为我终于记得，我是谁。
她蹲下身，把信埋进坑里，覆上一层带着草屑的土。
起身时，手机震动，是李咖啡的新视频：巡演定档六月，第一站，西安。
雁子没回复，只是轻轻拍了拍土，像在安抚一颗沉睡的心。
这一次，她等的，不只是他回来，而是他们，重新开始。
凌晨的工坊飘着旧相册的味道。
雁子蜷在档案角，翻开一本硬壳相册。
第一页是张泛黄的照片：穿蓝裙子的女人抱着扎羊角辫的丫头，背景是漫的风筝。
她指尖抚过照片边缘，听见窗外的双生槐在风里低语。
明，她想，该翻翻那些只属于自己的回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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