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横冲直撞时,雁子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
她站在病房门口,看护士推着沈婆婆从ct室回来,老饶白发散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像被风吹乱的芦苇。
突发性脑梗,送医及时,但右侧肢体暂时失去知觉。医生摘下口罩,老人意识清醒,有话要跟你们。
雁子快步走到床前,沈婆婆的右手还插着留置针,看见她时,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雁...雁子。老饶声音像漏风的风箱,酿...再等等。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监护仪的滴答声里。
雁子攥住那只冰凉的手,触到掌心里硬邦邦的茧——那是三十年翻搅酒醅磨出的茧,去年重阳节,沈婆婆还握着她的手教她封坛,泥印要按三圈半,多一圈太死,少半圈漏了光阴。
婆婆您放心,我守着酒坊。她俯下身,把额头轻轻贴在老人手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等您能下地了,咱们一起开坛。
深夜的酿酒坊飘着陈年老酒的酸香。
雁子打着手电筒转了三圈,青砖地上还留着沈婆婆的竹编酒铲,靠墙的陶坛整整齐齐码了二十七个,每个封泥上都刻着三年为期。
她的指尖抚过最中间那坛的刻痕,泥印边缘有些毛糙,是沈婆婆前晚重新封的——陶今早,老人发病前还在酒坊待了两时。
木柜最底层的樟木箱一声打开,泛黄的手札里飘出细碎的桂香。
雁子拾起落在地上的标本:2020年9月15日,金桂,雨前采;2021年9月23日,银桂,晨露未消;2022年9月18日,丹桂,正午日头最烈时摘的——每一页都夹着当年的桂花,标本边缘被岁月染成浅褐,像被时间吻过的唇印。
最末一页的字迹有些歪斜,是沈婆婆手抖后写的:等不到的人,酒也不会熟。
雁子的呼吸突然一滞。
三年前的秋夜突然撞进脑海:李咖啡站在酒坊门口,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要等三年才能喝?
我可没那耐心。他当时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调酒杯,冰块碰撞的声音比蝉鸣还响,不如现在调杯桂花味的特调,又香又甜。
的一声,手札重重合上。
雁子的指甲在木头上抠出一道白印。
她望着满屋子陶坛,突然想起沈婆婆常的酒是时间的孩子——可现在时间成了催命符,婆婆等不起,她也等不起。
我要让酒提前熟。她对着空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狠劲,用我的记忆,把三年光阴熬成一杯。
陶回国那,实验室的空调开得很低。
她穿着白大褂,推了推无框眼镜:孟姐,要逆向推演发酵曲线,得要近三年的温湿度、菌群变化、甚至微震动数据。
我樱雁子闭了闭眼,三年前的某个雨夜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2020年9月21日,22:17,终南山方向有雷阵雨,酒坊温度18.7c,湿度82%。
夜露浓度0.3ml\/cm2,后半夜三点,有只橘猫从第三排酒坛上跳过,震动频率0.05hz。
陶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住,抬头时眼睛亮得吓人: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2021年3月14日,凌晨1:02,酒坊东南窗漏风,风里带着玉兰花香,温度12.3c,湿度65%。
菌群在陶坛内的移动路径是顺时针螺旋,半径3cm。雁子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子,2022年7月5日,正午12:00,阳光直射第二排第五坛,坛内温度比其他高0.8c,乳酸菌活性提升15%。
电脑屏幕突然弹出红色警报。
陶凑近看了眼数据比对结果,喉结动了动:传感器记录的2020年9月21日湿度是82.1%,你的82%......误差在可接受范围内。
但菌群移动路径......她点开显微镜影像,和你描述的顺时针螺旋,重合度97%。
我不是在记。雁子望着窗外摇晃的梧桐叶,我是在看——我看见时间在酒里走,像看一部慢放的电影。
第七次开坛时,老苏的眉头皱成了核桃。
酒气涌出来的瞬间,他转身就走,竹烟杆在青石板上敲得咚咚响:急什么?
酒要顺着节气长,你拿记忆当柴火猛烧,把味魂都熬散了!
吴妈攥着雁子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丫头,婆婆当年等了她男人十年,酒才开坛。
你现在这么折腾......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你这是拿命在换,不怕把自己熬干了?
雁子没话。
深夜的酒坊点着一盏马灯,她站在新封的酒坛前,闭眼前最后一秒,看见坛口的封泥还泛着湿气。
然后,她见了。
时间在坛内流动,像一条金色的河。
菌丝从坛底开始蔓延,银线般爬过每一粒酒醅;乳酸菌和酵母菌在暗夜里跳着圆舞曲,它们的舞步在2024年秋分那达到顶点——那是沈婆婆手札里夹着的最后一张桂花标本的日期,晨露未消,桂香正浓。
她轻声。
封泥落下的瞬间,酒坊的老挂钟地响了一声。
李咖啡来试酒时,手里还提着半瓶凉咖啡·春版。
他推开门,酒气裹着桂香扑过来,脚步顿了顿:这味道......
雁子倒了半杯,推到他面前。
他抿了一口,喉结剧烈滚动。
玻璃杯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是三年后,秋分的清晨。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声音发紧,阳光斜照在空屋的木地板上,桌上有半杯凉咖啡,杯壁凝着水珠。
然后门轻轻合上,咔嗒一声。
雁子的手指在桌下蜷成拳。
这未来里,没有我。他突然笑了,可那笑比哭还难看,我调了十年酒,第一次调出。他举起刚调的酒,杯身透明如冰,裂纹从杯心开始扩散,威士忌和空气碰撞,凝成了这个。
像不像......
像心碎。雁子替他完。
深夜的社区办公室,雁子对着电脑屏幕发抖。
她打开母亲的病历扫描件,年轻时的照片突然模糊起来,像被水打湿的画——昨还能看清的酒窝、眉形,现在只剩一团模糊的影子。
她疯了一样翻手机相册:和母亲的童年合影,幼儿园毕业照,去年母亲节的自拍......所有照片里,母亲的脸都在褪色,像被水拿橡皮一点一点擦掉。
日志本摊开在桌上,她的笔尖戳破了纸:记住他的未来,代价是忘了她的过去。
窗外突然飘进一缕桂香。
雁子抬头,看见一瓣早开的桂花正坠入空酒坛,无声无息。
她摸出手机,李咖啡的对话框还停在明早般终南山的邀约。
手指悬在键上,迟迟没按下去。
床头柜上的老怀表突然响了,是母亲生前调的报时音。
雁子手忙脚乱去按,却在表盖打开的瞬间愣住——表壳里镶的全家福,母亲的脸已经完全消失,只剩她和父亲的轮廓。
月光透过纱窗,在她手背上投下一片银白。
雁子望着自己的影子,突然想起沈婆婆过的话:酒要等,人也要等。
可有些等,是拿别的东西换的。
她合上怀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明,她打算去省图书馆查记忆置换的文献——虽然她不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窗外,那瓣桂花沉进酒坛底,像一滴未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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