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冬，是刺骨的。寒风如同裹着冰渣的刀子，刮过空旷的原野，卷起地上尚未融化的积雪，发出呜呜的鬼哭狼嚎之声。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着，仿佛要将这片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彻底冻结。
安市城外的唐军大营，连绵的营帐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一座座白色的坟冢。营区内，气氛肃杀。战后重建的命令已经下达，手段堪称酷烈。所有被俘的高丽、百济贵族中，凡有反抗迹象或煽动嫌疑的，连同其家族，皆被剥夺户籍，贬为官奴，押往内地或就地分配劳役。他们的田产宅邸被充公，正由官府估价发卖。顺民得以喘息，分得少许土地；而心怀怨望者，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感受着大唐铁腕统治下的冰冷与绝望。
一处相对宽敞的将领营帐内，炉火烧得正旺，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薛仁贵搓着冻得发僵的双手，对着旁边同样裹着厚厚皮裘的房遗爱抱怨道：“这鬼气！泼水成冰！弟兄们晚上挤在大通铺上，那土炕烧得再热，后半夜也冰凉刺骨！好些手脚都生了冻疮，又痒又疼！上头就知道催着清点奴隶、丈量土地，也不想想这冰雪地的，人怎么干活！”
房遗爱往炉火边又凑了凑，哈出一口白气：“谁不是呢！这辽东的冬，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带来的那些江南丝绸，都冻得硬邦邦的，跟铁片似的！早知道这么苦，打死我也不跟来！也不知道长安那边，是不是还温暖如春…”他语气里满是富家子弟的娇气和抱怨。
“温暖？”薛仁贵嗤笑一声，眼神却飘向长安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长安的冬也冷，但有高墙深院挡着，有暖阁火炕烘着…哪像这里，连风都带着血腥味和亡魂的哭嚎。”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着严寒和苦差，营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寒风灌入，吹得炉火一阵摇曳。
“嗬！两位爱卿好大的怨气！这辽东的风雪，可堵不住你们的嘴啊！”一个清朗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薛仁贵和房遗爱如同被针扎了般猛地跳起，慌忙行礼：“末将（臣）参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一身玄色貂裘，肩头落着几点未化的雪花，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名端着食盒的亲卫。李承乾解下大氅随手递给王林，露出里面一身利落的暗紫色箭袖常服，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的神色。
“免礼。”李承乾摆摆手，目光在两人冻得发红的脸上扫过，又看了看炉火，“是够冷的。孤刚从平壤巡视回来，一路上耳朵都快冻掉了。正好，孤让人备零酒菜，咱们君臣三人，今日就在这营中，围炉酌，暖暖身子，也…解解你们的怨气。”他语气轻松，带着一丝难得的调侃。
亲卫们迅速行动起来。厚重的门帘被重新压实，一张矮几被抬到炉火旁。食盒打开，热气腾腾的菜肴被一一摆上：一整只烤得金黄流油、香气扑鼻的肥嫩羔羊；一大盆炖得酥烂、汤汁浓稠的鹿肉；还有几样精致的时蔬炒，甚至还有几碟长安带来的、在辽东极其稀罕的酱菜。一坛泥封的御酒被拍开，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营帐，冲淡了苦寒的气息。
“坐，都坐！今日不讲虚礼，只叙家常。”李承乾率先在矮几主位坐下，招呼着还有些拘谨的两人。
炉火熊熊，美食当前，美酒飘香。很快，营帐内便暖意融融，气氛也轻松起来。李承乾亲自用刀割下烤羊腿上最肥美的肉，分给薛仁贵和房遗爱。几杯御酒下肚，驱散了寒气，也打开了话匣子。
“仁贵，”李承乾端起酒杯，目光落在薛仁贵刚毅而略显沧桑的脸上，“安市城头那一战，斩将夺旗，勇冠三军！父皇在御前对你赞不绝口。此番平辽，你立下大功，回长安后，封赏是少不聊。”他顿了顿，眼中带着深意，“孤有意，让你统领东宫左右卫率，拱卫宫禁。此职责任重大，非忠勇无双、心志坚毅者不能胜任。你，可愿意？”
薛仁贵浑身一震！东宫禁卫军统领！这是何等的信任与器重！这不仅仅是一个官职，更是将他纳入了太子最核心的武力班底，前途无量！他猛地放下酒杯，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殿下信重！末将万死不辞！定当竭尽所能，护卫东宫，效忠殿下！”
“好！起来！”李承乾满意地笑了，亲自将他扶起，“有你这句话，孤就放心了。记住，东宫卫率，是孤的剑，也是孤的盾。孤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和令行禁止的锐气！”
“末将明白！”薛仁贵眼神坚定如铁。
李承乾重新坐下，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轻松的笑意：“起来，仁贵啊，你在辽东立下如此大功，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晋阳那丫头…”他故意拖长了音调。
薛仁贵刚毅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兕子…明达…那个如明月般皎洁的名字！太子殿下此刻提起，其意不言自明！巨大的喜悦和紧张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结结巴巴道：“殿…殿下…末将…末将…”
“哈哈哈！”李承乾和房遗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这位战场上勇猛无敌的将军此刻窘迫得像个伙子，实在有趣。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何可羞？”李承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晋阳那丫头，可是在长安日日为你祈福呢。待班师回朝，孤自会为你做主。不过，”他故意板起脸，“东宫卫率统领的担子可不轻，成了驸马，更要谨言慎行，为下表率，你可不能懈怠！”
“末将不敢！定不负殿下与…公主厚望！”薛仁贵激动地再次起身，深深一揖，声音洪亮，带着无比的郑重和承诺。火光映照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和沉甸甸的责任。
炉火噼啪作响，烤羊肉的油脂滴落，发出滋滋的声响。美酒在杯中荡漾，映照着三张神情各异的脸。帐外是辽东刺骨的寒冬和严酷的统治，帐内却弥漫着君臣相得、许诺未来的暖意。这场简陋却意义非凡的家宴，驱散了严寒，也点燃了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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