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深深。
药香,浓郁得化不开的药香,混合着陈年木料和淡淡霉味,在这僻静的偏殿里萦绕。阳光透过高窗的蝉翼纱,变得柔和而苍白,懒洋洋地照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却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冷。
影十三盘膝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榻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气,绵长而沉滞,仿佛带着连日来积压在肺腑里的血腥和痛楚。他身上的白色绷带已拆除了大半,露出下面新生的、粉嫩中透着不健康红色的皮肉,以及几道蜿蜒如蜈蚣般的狰狞疤痕,尤其心口那一处,最深,也最触目惊心。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缺乏血色,像久病未愈的人,但那双曾经因妹妹之死而变得空洞、死寂的眼睛,此刻却重新凝聚起光芒,深处却沉淀着无法磨灭的伤痛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活着,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两个执念:复仇,和……守护。向曹宏、向所有害死妹妹的仇人复仇;守护那些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守护这片刚刚从阴谋中挣脱出来的、脆弱的平静。
一名须发皆白、身着御医官服的老者,刚刚为他仔细切过脉,又查看了伤口的愈合情况。老者眉头微蹙,沉吟片刻,转身对一直静立在一旁、身着亲王常服的裕亲王躬身禀报,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榻上的人听清:
“王爷,影侍卫外伤已无大碍,愈合得比预想要快,只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还需时日调养。内息……虽仍有些紊乱,但已渐趋平稳,丹田真气开始凝聚。依老朽看,再静养旬日,加以珍稀药材固本培元,当可恢复……七八成功力。”
裕亲王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挥了挥手。老御医会意,再次躬身,提着药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裕亲王这才缓步走到榻前。他目光落在影十三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有欣赏,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沉默得像块石头、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汉子,在不久前那场惊宫变中,所展现出的悍不畏死和那种来自江湖底层的狠辣决绝,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十三,”裕亲王开口,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上位者特有的威严,“你的伤势,陛下一直亲自过问,甚是挂心。如今见你好转,陛下和本王,都甚是欣慰。”
影十三闻言,立刻起身。动作有些僵硬,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他还是坚持着,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的声音低沉,却异常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劳陛下和王爷挂念,十三愧不敢当。未能手刃曹宏那奸贼,更让幽冥鬼姥那老妖婆逃脱,是十三失职,请王爷责罚。”
他的话里带着深深的自责,那不是虚伪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对自己未能竟全功的懊恼。妹妹的仇,只报了一半。
裕亲王伸手虚扶了一下:“起来话。你已尽力,功大于过。若非你与李探花里应外合,冒险传递消息,又拼死护驾,后果不堪设想。陛下心中有数。”
影十三顺势站起,垂手而立,依旧沉默。
裕亲王看着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随后神色一正,语气变得严肃而郑重:“十三,经此一役,宫禁虚设,陛下深感忧虑。为杜渐防微,陛下已决意重整内宫防卫,汰换宿卫,重组御前亲军。此事关乎社稷根本,非同可。”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影十三:“陛下念你忠心耿耿,出身江湖,熟知绿林手段,武功高强,更兼此次护驾有功,特旨——”他拖长了音调,一字一顿,“任命你为御前侍卫统领,正三品衔,掌乾清宫侍卫,负责陛下贴身安危,整饬宫禁,有先斩后奏之权!”
御前侍卫统领!
这六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殿中炸响。这不仅仅是极高的荣耀,更是大的权责!意味着皇帝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将这座紫禁城最核心的安危,完全托付给了他!从一个背负血海深仇、险些丧命的江湖客,一跃成为子近臣,掌宫廷禁军!这身份的转变,太过突兀,太过惊人。
影十三身躯猛地一震,霍然抬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本是戴罪之身,是李寻欢等人不计前嫌,给了他报仇的机会。他活下来,本只想着追随李寻欢,杀尽仇寇,然后或许浪迹涯,或许……找个无人之处了此残生。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陛下恩?他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力量,骤然落在了肩上。
裕亲王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道:“陛下知道,你和李探花、龙啸云他们,有过命的交情。但如今,他们身负秘密皇命,追查‘轮回盘’和金刚门余孽,前路凶险,注定要在江湖风波里打滚。你留在宫中,既是护卫圣驾,稳守中枢,也是为他们稳住后方。若他们在关外需要援助,你可以通过秘密渠道,调动资源,提供便利。这,或许是你报答他们另一种方式,也是为国效力更重要的途径。”
这番话,点明了利害,也给了他一个留下的理由。不是贪恋权位,而是换一种方式守护,守护兄弟,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影十三沉默了。他紧抿着嘴唇,脸上的疤痕在苍白的皮肤下微微抽搐。良久,他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动作流畅而坚定。他抬起头,目光直视裕亲王,那眼中的犹豫和震惊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
“陛下恩,十三……万死难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砸在地上都能发出声响的沉重承诺,“十三必当恪尽职守,以血为誓,以命护驾!宫禁在,十三在!宫禁破,十三死!”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誓言,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这是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他失去了唯一的妹妹,如今,守护皇帝,守护这座宫殿,守护那些远在江湖的兄弟用命换来的局面,成了他活下去唯一的意义。
裕亲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他拍了拍影十三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好!起来吧。陛下没有看错人。令牌和官服稍后会送来。好好养伤,旬日之后,正式上任。这皇宫……以后就要靠你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记住,这深宫之内,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有些人,表面忠良,背地里……哼,你好自为之。”
影十三重重点头:“十三明白!”
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几日后,当影十三已能勉强下地行走时,李寻欢、龙啸云、谢颜,还有一直细心照料他的林诗音,前来辞校“保龙一族”即将秘密出关,前往西域轮回谷,前途未卜。
没有太多的话语。男人之间的情谊,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龙啸云走上前,什么也没,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影十三的肩膀,咧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关切,有鼓励,也有一丝离别的不舍。他手劲很大,拍得影十三伤口隐隐作痛,但他却觉得格外踏实。
李寻欢走到他面前,目光平静而深邃,他伸出手,用力握了握影十三的手臂:“十三兄,保重。宫里……不比江湖,万事心。”他的话不多,却饱含深意。
影十三反手握紧,低声道:“李兄,你们……更要保重。若有需,十三……万死不辞。”
谢颜只是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子看了他一眼,一切尽在不言郑
林诗音将一个巧的锦囊塞进他手里,里面是她精心调制的疗伤圣药和解毒丹,柔声道:“十三大哥,按时服药,伤口不要沾水。宫里……若有事,可托人带信到保定李园。”她的关心,细腻而温暖。
影十三接过锦囊,紧紧攥住,喉咙有些发紧,只是点零头。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看着朋友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影十三矗立在宫门口,如同一尊突然失去了所有色彩的石像。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宫墙上,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坚定。
他缓缓从怀中摸出那枚刚刚送来的、沉甸甸的御前侍卫统领令牌。令牌是玄铁打造,黝黑冰冷,上面浮雕着狰狞的狴犴图案,象征着守护与律法。那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蔓延到手臂,直至心底,让他更加清醒。
身后,那两扇沉重的、朱红色的宫门,正在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最终“轰”的一声合拢,严丝合缝。门外,是广阔的江湖,是兄弟们的征程;门内,是深邃的皇宫,是他孤独的守护之路。
两个世界,被这扇门彻底隔绝。
影十三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宫墙特有的、陈旧而威严的气息。他握紧令牌,转身,迈步,走向那深不见底的宫阙深处,步伐沉稳而决绝。
他的故事,关于江湖恩怨的部分,似乎暂时告一段落。
但“保龙一族”的征程,以及他在这九重宫阙内的新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而这座看似平静的紫禁城,真的会如表面那般风平浪静吗?裕亲王那句“有些人,表面忠良”的警告,又预示着什么呢?
阴影,仿佛从未真正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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