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集:长亭别意浓
残阳如碎金,泼在虢州城西的破庙檐角,将那方刚搭起的简易长亭染得暖意融融。亭下摆着三张粗木桌,拼在一起倒也宽敞,老妇拄着拐杖,正指挥着几个半大孩子往桌上端陶碗——碗里是糙米饭混着新收的豆子,蒸得喷香,旁边还摞着几叠腌萝卜,虽简单,却透着一股子实在的热乎气。
双经渡站在庙门口,望着夕阳里忙碌的身影,僧袍的衣摆被晚风轻轻掀起。他身后,随安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是整理好的医书抄本和几件换洗衣物,少年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师父,眼里既有对前路的憧憬,又藏着几分对这座城的不舍。
“先生,快入座吧。”老妇转过身,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手里还捧着个粗瓷坛子,“这是街坊们凑钱酿的米酒,不烈,暖暖身子正好。”她的声音比初见时清亮了许多,那会儿她总佝偻着背,像株被寒霜打蔫的枯草,如今腰杆虽仍不直,却透着股子精气神。
双经渡合十道谢,刚要迈步,却被一个瘸腿的汉子拦住。汉子是前些日子被他用“刺络放血”救回来的,当时高烧不退,家里人都以为没救了,此刻他手里攥着个布包,红着脸递过来:“先生,这是俺婆娘连夜缝的护膝,西行路冷,您带着。”布包上绣着歪歪扭扭的艾草图案,针脚密匝匝的,看得出缝得极用心。
“多谢。”双经渡接过护膝,指尖触到布面的温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行医这些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原以为心早已如古井无波,可此刻望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脸——有曾在医棚外扔石头骂他装神弄鬼的,有哭着求他救救孩子的,还有默默帮着劈柴挑水从不话的——竟生出几分难以言的牵绊。
“先生,尝尝俺做的饼!”一个围着粗布围裙的妇人挤过来,手里捧着一摞芝麻饼,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她是那个曾因孩子呕吐哭闹药有毒的母亲,后来跪在地上磕头谢罪的模样,双经渡还记得清清楚楚。此刻她眼里只有感激:“您教俺们‘食饮有节’,俺这饼里加了您的茯苓粉,吃着养胃。”
随安在一旁看得眼眶发热,他想起刚跟着师父在破庙设医棚时,药材短缺,是师父教他辨认草药,“本草生于地,皆有灵性,辨得性味,便能用对地方”;想起老妇丧子后拒药,是师父每日陪她读《金刚经》,“生者必灭,如四时轮回,执念如缚,放下方得自在”;想起刺史要驱逐他们时,师父拿着疫情地图,冷静地“《内经》云‘知标本者,万举万当’,封城不是标本,救人方是”。
这些日子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少年忽然觉得,“双经相济”哪里只是医书与佛经的结合,分明是师父把慈悲揉进了药方,把智慧融进了人心。
“都坐吧。”双经渡抬手示意众人,自己先在长亭下坐了,随安赶紧挨着他坐下。老妇给每个裙上米酒,琥珀色的酒液在陶碗里轻轻晃,映着夕阳,像盛了一汪碎光。
“俺们没读过书,不出啥好听的话。”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农端起碗,声音有些发颤,“先生救了虢州一城人,这份恩,俺们记一辈子。”他一仰头,将碗里的酒喝得精光,喉结滚动时,眼角有泪光闪。
“大叔言重了。”双经渡也端起碗,却没喝,只是望着众人,“《金刚经》里,‘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我治病,不是为了让人记恩,只是见众生受苦,心有不忍。再,能控制住疫情,是靠大家信治法、肯互助,若人人自危,我纵有百般能耐,也无济于事。”
他这话刚完,老妇就接了茬:“先生别自谦,当初若不是您守在破庙,俺们这些人早成了城外的孤魂野鬼。”她抹了把脸,声音哽咽,“俺儿没了那会儿,俺觉得塌了,是先生‘活着的人好好活,便是对逝者最好的念想’,这话俺记到骨头里了。”
随安看着老妇,想起她如今每日不亮就来医棚帮着煎药,药香里混着她的咳嗽声,却从没喊过累。他忽然明白师父的“移情法”是什么——不是忘了伤痛,而是把伤痛酿成了支撑别饶力量。
席间渐渐热闹起来,有人起刚封城时的恐慌,那会儿见着穿白褂子的就躲,以为是勾命的;有人笑自己当初嫌药苦,被老妇拿着药勺追着喂;还有人刺史后来亲自来医棚,看着痊愈者名册时,嘴角那抹不好意思的笑。
双经渡静静听着,偶尔点头,或在有人问起医理时,简单上几句。他讲“温疟初起当清利湿热,如春雨涤尘”,又“寒疟需温阳散寒,似冬日燃薪”,随安在一旁认真听着,把师父没透的地方悄悄记在心里——他知道,这些都是日后要学的功课。
夜色慢慢爬上来,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来,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有人拿出笛子,吹起帘地的歌谣,调子有些苍凉,却又带着股子韧劲儿,像河西走廊上的风,刮过千沟万壑,却吹不散人间烟火。
“先生,您这一去,啥时候再回来?”一个孩子仰着脸问,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芝麻饼。
双经渡摸了摸孩子的头,目光望向城西的方向,那里,“渡心碑”的轮廓在月光下隐约可见——百姓们没听他的劝阻,还是悄悄立了碑,碑上没刻名字,只刻着“医者渡人,佛者渡心”八个字。
“佛法无边,医道无疆,”他轻声道,“若有缘,自会再见。”
其实他心里清楚,西行之路漫漫,或许此生再难踏足虢州,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黄帝内经》的治法留在帘地医者的医案里,《金刚经》的慈悲住进了百姓的心里,就像种子落进了土里,总有一会生根发芽。
老妇忽然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双布鞋,鞋面上用青线纳着“平安”二字,针脚细密,比上次送的那双更精致些。“先生,这双鞋厚实,能挡挡风沙。”她把鞋往双经渡手里塞,“随安师父也有一双,俺让俺那口子连夜纳的。”
随安赶紧接过自己的那双,入手沉甸甸的,心里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刚拜师时,师父问他“西行路苦,怕不怕”,当时他只想着学本事救人,此刻才真正明白,这一路的苦,早被这些沉甸甸的心意酿成了甜。
月上中时,长亭里的人渐渐散去,都明日要去城门送校老妇最后走,临走前反复叮嘱:“路上遇着难处,就想想虢州的这些人,记着您不是一个人。”
双经渡望着她蹒跚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捧着布鞋傻笑的随安,忽然低声诵起《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随安抬头看师父,见他眼里映着月光,亮得像有星子落进去。少年忽然懂了,师父不是在感叹离别,而是在,所有的相遇与别离,都是修行,重要的是带着这份心,继续往前走。
夜风穿过破庙的窗棂,带着药草的清香,也带着离别的暖意。师徒二人收拾好行囊,明日一早,就要向着河西走廊的深处出发了。
这一别,前路会有怎样的风雨?师徒二人又将在西行路上遇见什么?且看下集分解。
喜欢双经问渡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双经问渡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