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湖夜啸》
楔子
崇祯十七年的月光,与今夜别无二致。
鄱阳湖底,明代千眼桥的轮廓在银辉中若隐若现,三十六座船形桥墩夯入湖床百尺深处,历经三百载水蚀风侵,石缝间嵌满青黑色的苔藓与螺壳,仿若沉睡巨兽覆着的鳞甲,横亘在幽暗的湖底世界。
湖水清冽如冻玉,将月光拆解成无数细碎的银箔,铺在条石铺就的桥面。一群银鱼恰在此时游过,它们身形纤细如针,鱼鳍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正从第七孔桥洞鱼贯而出,鱼身划破湖水的声响,轻得像蚕娘啃食桑叶,却惊不破这湖底亘古的静谧。
直到那声闷响传来。
起初极淡,像是深巷里磨盘转动的沉郁,又似古墓中棺钉松动的滞涩,从桥体最深处的岩层里渗出来。
为首的银鱼猛地僵住,尾鳍悬在水中不再摆动,在幽蓝的水幕里定格成一枚银色的玉簪。
紧接着,桥石缝隙中渗出蛛丝般的荧光,淡蓝色的光脉沿着条石上的凿痕蜿蜒——那是明代石匠留下的斜纹,每一道都带着凿子敲击的力度,此刻竟成了光的河道。
光脉流过之处,苔藓纷纷褪去黑沉,显露出石质本身的青灰,仿佛是被唤醒的古老血脉,在岁月的躯壳里重新奔涌。
鱼群终于惊觉,四散逃窜的尾鳍搅起细碎的水花。透过这晃动的水纹,桥基处的景象愈发清晰:数十条手腕粗的青铜锁链缠绕在桥墩上,链身被湖水侵蚀出深褐色的锈迹,却在荧光的映照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锁链上刻满楔形符号,与殷商甲骨的纹路隐约相似,此刻正随着光脉的流动,逐一亮起暗红色的光,像极了烧红的烙铁在金属上留下的印记。
湖东岸的老爷庙,正对着千眼桥的方向。
这座始建于明代的庙宇,飞檐翘角如展翅的玄鸟,在夜色中勾勒出苍劲的轮廓。庙顶的琉璃瓦被月光洗得发亮,檐角悬挂的铜铃突然无风自摆,“叮铃”一声清响,空灵得像是从云端坠落。
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惊起了庙前老槐树上的一只夜鸦,扑棱棱的翅膀声消失在远处的湖面。
庙内,供奉的“元将军”石像正微微颤动。这尊由整块青石雕琢而成的神像,相传是为纪念帮助朱元璋大败陈友谅的神秘将军而塑,神像身披铠甲,手持青铜剑,面部轮廓模糊却透着威严。
此刻,石像的石质眼眶中,骤然闪过两簇幽蓝的光,那光芒不是凡火的炽烈,而是寒潭般的冷冽,仿佛沉睡了三百年的神灵,终于在这特定的时刻,缓缓睁开了洞悉古今的眼睛。
石像底座刻着的先八卦纹路,乾卦正对千眼桥的方向,卦象中的阳爻与阴爻,竟与湖底青铜锁链上的符号产生了共鸣——
细微的震颤从石像底部传来,沿着地面的裂纹蔓延,与湖底桥基的震动遥相呼应,像是两段断裂的琴弦,在月光的催动下重新奏响同一支古曲。
守庙人老王头正蜷缩在神像旁的草席上打盹,被这震颤惊醒。
他揉着昏花的老眼抬头,恰见神像眼中的幽光,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烟袋锅子“当啷”掉在青砖地上。
“元将军显灵了……”
他喃喃自语,颤抖着摸出火折子点燃,火光中,神像的面容忽明忽暗,那两簇幽光却愈发清晰,像是在指引着什么,又像是在警示着什么。
老陈头的“鄱阳一号”泊在离老爷庙三里远的湖面,船身是用三十年的老杉木打造,木纹里浸满了湖水的腥气与阳光的暖意。
他坐在船尾的板凳上,粗糙的大手握着旱烟袋,烟锅子里的烟丝燃得正旺,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着他脸上的沟壑——那是鄱阳湖的风与浪刻下的印记,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凿,下巴上的胡茬硬得像钢针。
“爷爷,你看那星星,掉在水里了。”
孙子水生趴在船头,两只脚悬空晃荡着,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粗布裤脚。这孩子刚满十二岁,皮肤是渔民特有的黝黑,眼睛却亮得像浸在湖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死死盯着水面上的光斑,那些光斑随着湖水的涟漪上下浮动,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银。
老陈头吐出一口烟圈,烟圈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散开,化作一缕淡雾。他抬眼望向远处的湖面,月光把千眼桥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蛰伏在水中的巨蟒。
“那不是星星,是月光。”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鄱阳湖里的月光,最会骗人。”
水生转过头,脸上满是好奇:“那爷爷,千眼桥真的会在月夜里显灵吗?李大叔,他上次夜里打鱼,看见桥洞里有白光,像神仙的衣裳。”
老陈头的烟袋锅子在船板上磕了磕,火星落在水里,“滋”地一声灭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的沟壑更深了:
“别听李老三胡咧咧,他那是喝多了酒,把水鸟的羽毛当成白光了。”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千眼桥的方向,眼神里透着几分复杂——那是敬畏,是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老陈头在鄱阳湖上讨生活快四十年了,见过的怪事比湖里的鱼还多。他见过无风三尺滥诡异,见过成群的水鸟突然集体投湖的惨烈,也见过老爷庙前的湖面突然出现漩涡,把整艘渔船吞进去的恐怖。
但最让他忌惮的,还是千眼桥。这座建于明代的古桥,平时都沉在湖底,只有到了枯水期才会露出水面,可每当月圆之夜,总会有各种怪事发生。
老一辈的渔民都,千眼桥是用来镇压湖底妖怪的,桥洞里锁着一只蛟龙,每到月圆之夜就会苏醒,要是惊扰了它,就会掀起滔巨浪。
“爷爷,你给我讲讲元将军的故事吧。”水生凑到老陈头身边,拉着他的衣角摇晃着,“就像上次那样。”
老陈头叹了口气,重新装了一烟锅烟丝,用火折子点燃。
“那是六百多年前的事了,”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岁月的厚重,“当年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上打仗,打得昏地暗,血流成河。”
老陈头把目光投向远方,似乎看到帘年的情景:
“朱元璋的船队被陈友谅困在湖心,眼看就要全军覆没,突然就刮起一阵狂风,那风大得能把船帆撕裂,把陈友谅的战船吹得七零八落,有的翻了船,有的撞在一起,火光染红了半边。”
水生听得眼睛都直了,手紧紧攥着拳头:“是元将军显灵了吗?”
“可不是嘛。”老陈头的烟袋锅子又亮了一下,“据当时朱元璋都快绝望了,就跪在船上求神灵保佑,结果就看见一个身穿银甲的将军从老爷庙方向飞来,脚踩巨浪,手持宝剑,对着陈友谅的船队一指,那狂风就来了。”
老陈头深深吸了一口烟,继续讲道:“后来朱元璋当了皇帝,为了感谢这位元将军,就下旨建了这座老爷庙,把他的像塑在里面,世代供奉,就是为了镇住这湖里的煞气,保咱渔民平安。”
“那元将军是不是神仙啊?他现在还在庙里吗?”水生追问着,脸上满是崇拜。
老陈头还没来得及回答,湖面突然刮起一阵怪风。
这风来得毫无征兆,像是从湖底突然钻出来的恶鬼,瞬间就平了船上。船帆“哗啦”一声被吹得笔直,帆布绷紧的声响尖锐刺耳,像是要被撕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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