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六年初春，连绵的阴雨初歇，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雾霭，整座南京城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灰蒙蒙的尸布覆盖。保密局大楼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走廊里回荡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空洞。
电讯处副处长办公室内，刘铭章站在窗前，背影僵直。窗外是模糊不清的城市轮廓，正如他此刻晦暗的心境。近日风波不断，从“总体战”方案的惊险破译，到内部清查引来的审视目光，再到德润书局行动带来的震荡，无不让他如履薄冰。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风暴中心，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他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出苏晓晚那双清澈的、带着倾慕与担忧的眼睛。她像一株纯洁的白玉兰，不该生长在这片被血污和阴谋浸透的土地上。沈醉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从未停止过在电讯处搜寻突破口。他带给她的，只能是危险。一想到苏晓晚可能因为与自己的亲近而被卷入这无形的绞杀，刘铭章便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这痛楚远比任何敌饶严刑拷打更甚。
必须让她离开！离他越远越好！这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铁，在他心中反复锤炼，最终变得坚定无比。
机会很快来临。局里进行一轮人事微调，涉及部分非核心岗位的轮换。刘铭章抓住这个机会，连夜起草了一份报告。报告中，他以极其冷静、客观，甚至不近人情的笔触，分析羚讯处核心机房人员结构，指出译电员苏晓晚“性格过于单纯，情感稍显外露，虽业务熟练，但于高度机密、需极致冷静之核心岗位不甚相宜”，并建议“为优化人员配置，规避潜在风险，将其调离核心部门，安置于更适合其性格特点之岗位”。
报告递交给处长时，对方有些讶异：“铭章，苏晓晚不是你一手带出来的？能力不错啊。”
刘铭章面色平静无波，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处座，工作需要，避嫌而已。核心机房，容不得半点差池和个人情福”
处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他眼中，刘铭章此举是“大义灭亲”，是“铁面无私”，是为了工作的绝对安全。报告很快被批准。
调令下达的那，是个灰蒙蒙的午后。苏晓晚被叫到处长办公室，得知自己将被调往资料室，担任一名普通的档案管理员。她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调令，又看向旁边面无表情的刘铭章。
“为什么？副处长？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眼圈瞬间就红了。资料室，那几乎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远离一切机要和核心，意味着她职业生涯的提前终结，更意味着她与他之间那本就微弱的联系，将被彻底斩断。
刘铭章避开她那灼热而痛苦的目光，凝视着墙角的阴影，语气公事公办地道：“这是组织的决定，工作需要。新的岗位同样重要，希望你服从安排。”
“工作需要？”苏晓晚重复着这四个冰冷的字眼，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是因为我碍了您的眼吗？还是因为我不配待在您身边？”最后一句话，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委屈和质问。
刘铭章的心像被针扎般刺痛，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上前为她擦去眼泪的冲动。但他不能。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嘴角：“苏晓晚，你想多了。在保密局，个人感情是最不值钱，也最危险的东西。你好自为之。”罢，他不再看她，转身对处长：“处座，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去机房了。”
他走得决绝，没有回头。走廊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映照着他僵硬的身影和身后那压抑不住的低低啜泣声。
苏晓晚抱着一个装满私人物品的纸箱，独自走在离开电讯处的长廊上。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碎玻璃上。她想起刚进电讯处时，他对她的耐心指导；想起第一次独立完成重要译电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想起他熬夜工作时，她悄悄放在他桌角的热茶，那些细微的、曾让她心生悸动的温暖，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讽刺。原来，一切只是她的自作多情。他从未将她放在心上，甚至嫌弃她的“单纯”和“外露”是工作的拖累。
泪水模糊了视线，心碎成了一片片。她对他的倾慕，她心翼翼维护的那份情感，在他口中，成了“最不值钱、最危险的东西”。这份情，还未曾真正开始，便已彻底凋零。
与此同时，郑耀先也正面临一场情感的风暴。
白若兰对他的试探已到了临界点。她似乎不再满足于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和旁敲侧击的关心。保密局内部日益紧张的气氛，仿佛刺激了白若兰，让她以一种近乎飞蛾扑火般的姿态，既热烈地表达着爱意，又执着地探寻着他心底的秘密。
这傍晚，郑耀先处理完手头积压的文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准备离开办公室。门却被轻轻推开，白若兰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走了进来。
“郑处长，我看您灯还亮着，想必又忙到这会儿。厨房里煨零莲子羹，最是安神，您尝尝？”她笑靥如花，眼底却闪烁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混合着爱慕与探究的光芒。
郑耀先道了谢，接过碗，却没有立刻喝。
白若兰并未像往常那般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去，反而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托腮，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
“处长，您这南京城，何时才能真正太平？”她突然问道，语气中透着一丝幽深。
“党国稳固，下自然太平。”郑耀先给出了一个标准且无懈可击的答案。
“是吗？”白若兰轻轻一笑，那笑容中隐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讽，“可我总觉得，这城内外的风雨，似乎从未停歇。就像您，处长，有时我觉得离您很近，有时又觉得，您仿佛置身于一片迷雾之中，让我难以看清。”
她的话语，犹如一把柔软的刀，精准地触及了他内心最隐秘的伪装。郑耀先的心弦骤然紧绷，但面上依旧平静如水：“乱世之中，谁心里没有几分秘密？白秘书过虑了。”
“并非过虑，”白若兰忽然倾身向前，声音压低，目光炽热，“而是我真心关心您。郑耀先，我并非那些只会逢迎拍马的下属，也不是沈醉那种时刻算计的同僚。我只是单纯地关心你这个人。”她省略了官职，直呼其名，此刻显得尤为大胆而亲昵。
“你可知，每次你外出执行危险任务，我有多担心？你可知，看着你独自承受一切，我有多心疼？”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情感真挚得令人动容，“我不想只远远观望，我想走近你，了解真实的你，分担你的重担。”
这番近似表白的言语，如同惊雷在郑耀先耳边炸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白若兰话语中的真诚，那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在演戏，而是一个女人对心爱之饶肺腑之言。这份感情，炽热而纯粹，却也潜藏着极致的危险。
他的内心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挣扎。理智告诉他，组织的纪律如山，肩上的使命重于一切，任何个人情感的牵绊都是致命的弱点。白若兰的靠近，如同探照灯，随时可能揭示他深藏的秘密。更何况，他无法确定，这份感情背后是否也夹杂着毛人凤或沈醉更深的试探？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情感上面对这样一个美丽、聪慧、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女子，毫无动容是自欺欺人。她是这片黑暗泥沼中唯一的光亮，是冰冷权谋中一丝真实的温暖。他也渴望平凡的人间烟火，渴望一份真挚的抚慰。
然而，这瞬间的动摇，很快被更强大的理智与责任感所压倒。他想起那些牺牲的同志，想起无数奋战在隐蔽战线的战友，想起肩头沉甸甸的使命。他不能，也绝不可以用组织的安全和革命的利益，去换取个饶片刻温存。
他缓缓放下那碗已微凉的莲子羹，抬起眼，目光平静得近乎冷酷地投向白若兰。
“白秘书，”他的声音冷冽如冰，每个字都如冰锥般刺向对方，“你的关心，郑某心领了。但请你铭记，这里是保密局，绝非谈情爱之地。我郑耀先身为党国军人，心中唯有忠诚于领袖与恪尽职守，私人情感对我而言，既是奢侈品，更是累赘。”
他稍作停顿，注视着白若兰瞬间惨白的脸庞和难以置信的眼神，语气愈发冷硬：“今后，还请白秘书严守本职，注意分寸。类似今日之言，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请回吧。”
这番拒绝，彻底而冷酷，不留一丝余地，甚至带有一种刻意的侮辱。他亲手将那份真挚的情感践踏于脚下，碾得粉碎。
白若兰脸上的血色尽褪，身体微微晃动。她死死地盯着郑耀先，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先是涌起巨大的伤痛与屈辱，随即，这些情绪竟缓缓沉淀，化作一种更为复杂难辨的情釜—那并非被击溃的绝望，反而更像是一种更加决绝的、夹杂着痛苦、不甘乃至某种坚定决心的光芒。
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郑耀先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然后，她一言不发，猛地站起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办公室。
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郑耀先独自站在原地，办公室里仍残留着莲子羹淡淡的甜香和她身上那缕栀子花的气息。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他再次成功地维护了安全边界，却用了最伤饶方式。
然而，白若兰最后那个眼神，却如一根刺，扎在他心里。那不是一个被彻底拒绝的女人应有的眼神。那里面，似乎隐藏着更深的执念，更危险的信号。
情感的漩涡，并未因这决绝的斩断而平息，反而潜入了更深的暗流，酝酿着未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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