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的、带着明确目的的回忆，与被动压榨式的回溯，感受截然不同。前者如同在黑暗的矿坑中，凭借一丝微弱的头灯，屏息凝神地探寻可能存在的矿脉；后者则如同被强行按头浸入冰冷的污水，除了窒息和挣扎，别无他念。
陈立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不再任由恐惧的幻象支配，而是将意识沉入那片被他视为禁区的记忆深渊。这一次，他不再回避刀疤脸那张狰狞的脸和狠戾的眼神，反而强迫自己去“凝视”他。
他回想起在仓库里，刀疤脸对手下咆哮时，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和眼中那种不容置疑的控制欲；回想起他接到某个电话时，虽然语气恭敬，但挂断后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阴鸷与不满；回想起他偶尔看着那些堆积的“货物”，脸上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嫌弃或者谨慎的神色，仿佛那不是财富，而是某种烫手山芋。
这些细节，在以往被恐惧覆盖的记忆中，如同沉在水底的沙砾，从未被注意。此刻，当陈立冬带着分析和审视的目光去回望时，它们渐渐浮现出来。
刀疤脸，李强，并非只是一个符号化的、穷凶极恶的打手。他残忍，多疑，控制欲强，但同时，他似乎也对某些东西心存忌惮，并非完全无所畏惧。他对上级（可能是“老K”）并非绝对忠诚，至少隐藏着不满。他对他们所从事的“生意”，也并非全然得意，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这些发现，让陈立冬感到一种冰冷的战栗。他仿佛正在剥开一层可怕的外壳，窥见其中更加复杂和危险的内部结构。这非但没有减轻他的恐惧，反而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卷入的漩涡有多么深邃和黑暗。
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感觉也在滋生。当敌人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无法理解的恐怖象征，而开始显露出某些行为模式和潜在弱点时，那种纯粹的、压倒性的恐惧，似乎被稀释了一点点，掺杂进了一丝……可以称之为“理解”的东西。尽管这种理解，是建立在更深的危险认知之上。
他也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回想阿杰。他聚焦于阿杰与刀疤脸的互动。他记起，阿杰在刀疤脸面前，虽然表面上恭敬，但偶尔眼神交汇时，会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类似于评估或算计的光芒。而刀疤脸对阿杰，也并非完全信任，有些关键的事情，他似乎更倾向于交给另外两个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手下去做。
派系？内斗？还是仅仅因为阿杰不够“可靠”？
陈立冬不知道答案，但这些观察，让他感觉到这个犯罪网络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这或许……可以被利用？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危险而专注的“凝望”中时，通讯器再次响起了提示音。
陈立冬猛地睁开眼，心脏习惯性地一紧，但这一次，他没有被恐慌完全攫住。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屏幕。
屏幕上出现的依旧是林医生的影像。他看上去比上次更加疲惫，眼里的血丝如同蛛网，连嘴唇都显得有些干裂起皮。但他眼神中的锐利和那种被压力淬炼过的专注，却丝毫未减，反而像是被磨得更加薄而锋利。
“立冬。”林医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疲惫，但语速依旧很快，“我们通过对抓获人员的审讯和现场缴获物的初步分析，有了一些重要发现。”
陈立冬坐直了身体，凝神静听。
“第一，确认‘迷途’酒吧是重要的信息中转站。孙某某每次去，通过那个U盘传递的，是经过加密的资金划转指令和账目明细。那个吧台下的动作，确认是触发一个隐蔽的警报装置，用于在极端情况下销毁证据，虽然这次没用到。”林医生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第二，‘仓库街十三号’不仅是囤放非法物资的据点，也是一个临时的人员聚集和任务分发点。李强（刀疤脸）确实是该点的直接负责人之一。”
陈立冬默默点头，这些印证了他部分猜测。
“第三，也是目前最关键的一点，”林医生的语气凝重起来，“我们初步判断，李强的逃脱，并非完全凭借他个饶警觉和运气。”
陈立冬的心猛地一沉。
“有迹象表明，在行动开始前极短的时间内，可能有人通过某种我们尚未掌握的、极其隐蔽的渠道，向他发出了预警。”林医生的目光锐利如刀，透过屏幕看来，“这意味着，对方组织内部，还有我们未曾触及的深层网络，或者……我们的行动在某些环节可能存在泄密的风险。”
泄密风险！
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陈立冬的耳膜。连林医生他们内部都可能有问题？那这个“绝对安全”的堡垒，还能绝对吗？他感到刚刚建立起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安全感，再次摇摇欲坠。
“当然，这只是初步判断，另一种可能是对方有我们未知的先进预警系统。”林医生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补充道，但语气并未放松，“但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李强也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危险、更有价值。”
陈立冬喉咙发干，他想问那追捕呢？有进展吗？但他看着林医生那疲惫而紧绷的脸，把问题咽了回去。如果有进展，林医生会的。
“第四，”林医生继续道，调出了一张新的图表，上面是一些复杂的关系连线和一个被重点标注的名字——“孙某某”（金丝眼镜），“通过对孙某某背景的深度挖掘，我们发现他与境外数个空壳公司以及一个活跃在东南亚的洗钱团伙有密切联系。‘老K’的身份，很可能与这个跨境洗钱网络的核心人物有关。李强负责的，很可能是这个网络在国内的‘物流’和‘安全’环节。”
跨境洗钱……东南亚……老K……
敌饶轮廓，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庞大和清晰，也更加令人心悸。
林医生看着屏幕上那张关系图，眼神冰冷：“所以，立冬，李强的落网，现在不仅仅是关乎你个人安危和这个案子，更关乎切断一条危害巨大的跨境犯罪资金链！我们必须在他与境外重新取得联系、或者被灭口之前，找到他！”
压力再次升级。陈立冬感到肩上的无形重量又增加了。
林医生将目光从屏幕上的图表移开，再次聚焦在陈立冬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立冬，我知道这很难。但你现在是我们唯一能直接触碰到李强这个层面核心信息的人。我需要你，结合我们刚才沟通的这些新情况，再仔细想想！关于李强，关于阿杰，关于他们之间任何不寻常的互动，或者你听到的、看到的任何可能指向李强藏身习惯、备用据点、或者特别信任的某个饶信息！任何细节！”
又一次记忆的榨取。但这一次，陈立冬在短暂的沉默后，没有立刻陷入痛苦的挣扎。
他抬起头，迎着林医生那迫饶目光，因为虚弱和缺水而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用嘶哑但异常清晰的声音，主动提出了一个问题：
“林医生……刀疤脸，他……是不是……特别不相信身边的人？尤其是……像阿杰这种，看起来比较滑头的人？”
林医生闻言，眼中骤然爆出一抹精光！他身体微微前倾，紧紧盯着陈立冬：“为什么这么问？你发现了什么？”
陈立冬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组织着语言，将刚才自己“凝望深渊”时发现的那些细节——刀疤脸对阿杰隐晦的不信任，对某些沉默手下的倚重，以及他眼神中偶尔流露出的、对上级和“货物”的复杂情绪——断断续续地，但却尽可能清晰地了出来。
他没有给出结论，只是陈述了观察。
林医生听得极其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眼神闪烁不定。陈立冬提供的这些细节，与他通过其他渠道获得的一些零散信息，似乎正在某个点上产生奇妙的契合。
“我……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陈立冬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他可能不会去找那些他平时最倚重、或者最显眼的人……他信不过。他可能会去找……最不起眼的，或者，谁也想不到的……”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林医生看着陈立冬，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和逼迫，而是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类似于……重新评估的神色。他看到了陈立冬苍白脸上的疲惫和虚弱，但也看到了那双眼底深处，除了恐惧之外，顽强燃烧着的一点冷静分析的火星。
这个一直被恐惧追逐、被动承受的年轻人，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尝试着转过身，主动去审视那片一直吞噬他的黑暗了。
“你的观察……很有价值。”林医生缓缓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侦查方向。立冬，你做得比我想象的更好。”
这不是简单的鼓励，而是基于事实的判断。
陈立冬没有因为这句肯定而感到欣喜，只是微微点零头。他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危险解除，只是意味着，在这场与黑暗的搏斗中，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保护的、提供线索的“物品”，他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和理解，去参与这场搏斗。
哪怕他的力量依旧微乎其微，哪怕他依旧被恐惧包围。
但当他开始尝试凝望深渊时，深渊投射在他眼中的阴影，似乎也发生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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