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仪器低沉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衬得两人之间的寂静愈发深邃。封决依旧维持着坐起的姿势，目光如同被钉在了璃璟身上，那其中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那片连最高明的精神疗愈师都束手无策、被视为禁忌之地的内心废墟，会被如此平静地“造访”，并且……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安抚”。不是强行镇压，不是粗暴修补，而是一种近乎本源的、温和的净化与平息。
那萦绕在他灵魂深处、日夜不休的嘶吼与刺痛，第一次显着地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松弛感，仿佛常年负重跋涉的人，终于卸下了部分枷锁，得以喘息。
这一切，都源于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古人类。
“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尝试了几次，才勉强发出音节，“……是怎么做到的？”
璃璟已经取下了链接头盔，将它轻轻放在一旁的仪器台上。闻言，她抬起眼眸，看向封决。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平静，仿佛刚才深入那片精神地狱的并非是她。
“我只是，”她斟酌了一下词语，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气，“让那里‘安静’了一点。”
安静了一点？
封决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那片精神图景是何等的狂暴混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无数惨烈记忆、负面情绪与庞大精神力混合成的、足以撕裂任何外来意识的死亡风暴。可在她口中，却只是需要“安静一点”的存在？
这种轻描淡写，比任何夸张的表述都更让他感到心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种震撼与松弛交织的奇异状态中抽离，理智重新占据上风。疑虑如同藤蔓，再次悄然缠绕上来。
“你看到的是什么？”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波澜，“在我的精神图景里。”
他想知道，她究竟窥探到了多少。那些被他深埋的、不愿示饶伤痕与脆弱。
璃璟与他对视着，没有闪躲。她的目光很干净，没有怜悯，没有评判，也没有好奇，只是一种纯粹的、如同镜面般的映照。
“废墟。”她如实回答，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打在封决的心上，“燃烧的空，破碎的星辰，焦黑的大地……还有，很多……失去。”
她的描述精准而残酷，直接指向了他内心最不愿触碰的疮疤。
封决的呼吸骤然一窒，下颌线绷紧如石。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伴随着她的话语，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战友在眼前化作火光，信任的副官在背叛中倒下，无数士兵因他的决策而牺牲……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闭上眼，额角青筋隐现，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还有呢？”他几乎是咬着牙问道。
璃璟沉默了片刻。她能感受到他情绪剧烈的波动，那片刚刚趋于平静的精神图景，似乎又有了动荡的迹象。
“还有，”她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一个被锁链锁住的人。”
封决霍然睁眼！
墨色的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是他精神本核最深处的具象化，是他所有痛苦与自我禁锢的源头，是他从未对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完全袒露过的、最真实的模样！
她竟然……看到了？！
一股混合着被彻底看穿的羞恼、赤裸裸暴露弱点的愤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恐惧的战栗，瞬间席卷了他！
“你——”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压迫性的阴影笼罩向璃璟，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剖开，“你到底是谁？！”
面对他骤然爆发的压迫感，璃璟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只是微微仰头，平静地回视着他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眸，轻声反问：
“一个能让你睡个好觉的人，不好吗？”
她的反问，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在了封决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是啊……她是谁，重要吗？
重要的是，她那神秘的力量，确确实实地缓解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的痛苦，带来了他渴求已久的片刻安宁。在他濒临崩溃的边缘，是她伸出了手。
重要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模糊。
封决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内心的人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理智告诉他，这个女饶来历和能力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必须严加防范，彻底查清。但身体和精神深处传来的、那种久违的轻松与渴求，却又像魔鬼的低语，诱惑着他放下戒备。
最终，后者以微弱的优势占据了上风。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敛了周身骇饶气势，重新坐了回去。只是那紧绷的脊背和紧握的拳头，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今的事，”他垂下眼帘，避开她过于清澈的目光，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妥协般的疲惫，“列为最高机密。对任何人，包括林皓，不得提及。”
“好的。”璃璟从善如流。
又是一阵沉默。
封决感觉自己的精神图景内，那股被抚平后的宁静感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散，如同甘霖滋润着干裂的土地。他甚至能隐约“听”到，那些破碎边缘地带，细微的、代表着自我修复的“滋啦”声。
这种体验，太过诱人。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璃璟，目光中的凌厉已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评估与权衡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这种‘诊疗’，”他斟酌着用词，仿佛在谈论一笔交易，“可以……定期进行吗？”
璃璟看着他眼中那几乎无法掩饰的、对“宁静”的渴望，心中了然。这位强大的指挥官，在无休止的痛苦面前，终究也露出了凡人脆弱的一面。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观测窗前，望着外面浩瀚的星海。星光在她眼中流转，映照出一种超越时空的淡然。
“指挥官，”她没有回头，声音轻轻传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精神的伤痕，非一日所积，亦非一日可愈。”
她顿了顿，继续道：
“我可以帮你‘安静’下来，但真正能修复那些裂痕的，只有你自己，和时间。”
封决坐在那里，看着她站在星辉中的背影，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能与整个宇宙对话的力量。
她的话语，像最后一块拼图，落入他混乱的心湖。
是啊，伤痕只能被掩盖，无法被替代抹除。
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感受着脑海中那难得的、令人沉醉的平静。
第一次，他开始真正思考，除了武力、命令和掌控之外，或许还有另一种……与这个神秘莫测的古人类相处的方式。
而窗前的璃璟，感知着身后那人逐渐平稳下来的精神波动，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微光。
看来，她的退休养老生活，除了“被守护者”的身份之外，可能还要兼职一份……“精神理疗师”的工作了。
只是不知道，这份新工作的“雇主”，在尝到甜头之后，是会变得更加……依赖，还是更加，步步紧逼呢？
答案，似乎就藏在下次“诊疗”来临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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