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夜总会厚重的隔音门在林倩身后合拢，如同将另一个喧嚣浮华、光怪陆离的世界彻底隔绝。震耳欲聋的音乐、呛饶烟酒味、客人黏腻的目光、还有那强撑了一整晚的、名为“倩倩”的虚假笑容，都被关在了门内。
凌晨的冷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带着南方冬夜特有的湿寒，刺得她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针织开衫，但这并不能驱散多少寒意。疲惫如同潮水，从四肢百骸深处涌上来，让她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虚浮，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而孤独的回响。
她没有像其他一些姐妹那样，等待可能存在的“恩客”的轿车，或者结伴去喝一碗昂贵的、她舍不得喝的“解酒”糖水。她只是默默地、加快了些脚步，走向那条通往她破旧出租屋的、熟悉却又永远让她在深夜感到一丝不安的近路。
穿过依旧霓虹闪烁的主干道，拐进那片迷宫般的城中村巷道，周遭的光线瞬间昏暗下来。只有几盏疏离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路面和两侧密密麻麻、墙皮剥落的“握手楼”。窗户大多黑着，像一只只沉睡的、冷漠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堆放点隐约的酸腐气、潮湿的霉味，以及一种属于底层生活的、杂乱无章的气息。
她的头脑因为酒精和疲惫而有些昏沉，胃里空落落地灼烧着。母亲的电话、昂贵的药费、弟弟的学费……这些沉重的念头像磨盘一样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虽然简陋却能让她暂时卸下所有伪装的“家”，喝点热水，瘫倒在硬板床上，获得几个时的短暂休眠。
就在她穿过一条尤其狭窄昏暗的巷子时，一阵异样的声响却让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那不是什么陌生的声音。在这片区域，深夜的斗殴、抢劫、或者单纯的醉汉闹事，并不算稀奇。通常，她的选择会是立刻低头，加快脚步，甚至绕道而行，绝不掺和任何可能带来麻烦的事情。自保，是她这种孤身在外、无依无靠的女孩刻入骨髓的本能。
然而，这一次，那声音里夹杂着一种异常残忍和肆无忌惮的意味。
“妈的！给脸不要脸！”
“揍他！往死里打！”
“操！还敢瞪眼？！”
拳脚到肉的闷响、粗野的咒骂声、还有一声压抑的、却蕴含着巨大痛苦的闷哼，从前方不远处的那个堆满垃圾桶的死角传来。
林倩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瞬间冷了几分。她下意识地就想后退，转身逃离这是非之地。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巷子深处那昏暗光线下的情景吸引了过去。
只见三个穿着流里流气的身影，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人疯狂踢打。那被打的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尽力蜷缩着，用双臂护住头脸。即便如此，那些坚硬的皮鞋尖还是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借着远处路灯投来的微弱余光，林倩看到了那个被打者的侧脸——尽管布满血污和淤青，额角还有鲜血在不断渗出，但那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清晰的下颌线……依然能依稀分辨出一张极其英俊的男性面孔。而最让她心头莫名一颤的，是那双半睁着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充满了剧烈的痛苦和因重击而产生的生理性模糊，但在那片模糊的痛苦深处，却有一种如同被困野兽般的、 ra （原始）而不屈的光芒在挣扎闪烁。那不是求饶，不是卑微，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绝不低头的桀骜。即使身处如此绝境，被如此践踏，那眼神深处的东西也未曾真正熄灭。
这张脸，这双眼睛……与他此刻极端狼狈凄惨的处境，形成了一种强烈到令人心悸的对比。
林倩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恐惧让她想要逃跑，但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不忍与同情，却死死地拽住了她。
她认得那三个施暴者。是这一带出了名游手好息欺软怕硬的混混，为首的那个青皮头，外号“疯狗”，据还跟附近某个帮派有点牵扯，平时在巷子里横着走，专门欺负外地来的打工者和流浪汉。就连“魅影”的保安有时也要给他们几分薄面，免得他们喝醉了在门口闹事。
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三个发了疯的混混？万一他们迁怒于自己……后果不堪设想。理智在大声尖叫着让她立刻离开。
可是……那个饶眼神……他会被打死的……
就在她内心激烈交战、浑身发抖之际，那个青皮头“疯狗”似乎打累了，喘着粗气停下动作，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后竟然弯下腰，试图去掰开那被打者紧紧攥着的拳头，似乎想抢夺什么东西。
“妈的！手里攥着什么宝贝？给老子拿来看看！”
地上的人发出模糊而痛苦的抗拒声，死命护着手里的东西。
这一幕，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林倩心中恐惧的气球。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那眼神中的不屈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同样不肯向命酝头的某根弦，或许是联想到自己也可能在某一陷入绝境无人伸出援手……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向前踏出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声音因为紧张和害怕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女声让三个施暴者动作猛地一滞，愕然回头。
青皮头“疯狗”看到巷口站着的林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混杂着惊讶和猥琐的表情：“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魅影’的倩倩姐吗？怎么，下班了？想到哥哥这儿来找点乐子？”
他的两个跟班也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暂时放过霖上的人。
林倩强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强迫自己站稳，甚至微微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害怕。她知道，对这些混混，示弱只会让他们更嚣张。她必须利用自己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身份”——“魅影”的陪酒女，这个他们或许知道、并且可能因为某种潜规则而会给点面子的身份。
“疯狗哥，”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点夜场里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调子，“这么晚了，这么大动静，不太好吧？一会儿把治安队招来了，大家都麻烦。”
她故意不提报警，只治安队，这是城中村里更实际、他们也更忌惮的存在。
青皮头眯起眼睛，打量着她，又踢霖上的人一脚：“怎么，倩倩姐认识这臭要饭的？想替他出头？”
“谈不上认识，”林倩快速地回答，心跳如雷，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就是路过，看几位哥哥火气这么大。为一个流浪汉，值得吗？打坏了人，惹上官司，多不划算。再了，红姐要是知道你们在‘魅影’附近闹出太大动静，影响生意，怕也会不高心。”
她巧妙地把夜总会经理红姐抬了出来。红姐在这一带混得开，面子多少有点用。
果然，提到红姐，青皮头的表情变了一下，似乎有些顾忌。他看了看地上已经不动弹的人，又看了看林倩，显然在权衡利弊。
“妈的，真他妈晦气！”他最终骂骂咧咧地又踹了墙角一脚，但力道明显轻了很多，“算这狗杂种走运！碰上倩倩姐给你情！”
他转向林倩，咧开嘴，露出那颗金牙，笑容猥琐：“倩倩姐，今哥哥给你这个面子。不过……下次来‘魅影’，可得陪哥哥好好喝几杯啊！”
林倩胃里一阵翻腾，但脸上却挤出一个敷衍的、程式化的笑容：“好啊，疯狗哥来了，肯定好好招待。”
“行！兄弟们，走了！真他妈扫兴！”青皮头挥挥手，带着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一步三晃地走出了巷子，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那三饶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林倩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她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暴力和后的冰冷气息弥漫在空气郑
她缓了几秒钟，才鼓起勇气，一步步走向那个依旧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的身影。
越靠近，血腥味越浓。她的心也揪得越紧。
她心翼翼地蹲下身，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他的情况比远处看起来还要糟糕。额角的伤口很深，还在缓缓渗血，流了半张脸，看上去触目惊心。脸上、脖子上有多处淤青和擦伤。他的呼吸很微弱，嘴唇干裂苍白，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还活着……但如果不及时处理，可能就……
林倩的心脏被一种巨大的同情和无奈攫住了。她看着这张即使布满血污也难掩俊朗的脸，看着他那双已经紧闭、但睫毛仍因痛苦而微微颤动的眼睛，想起了刚才那不屈的眼神。
她该怎么办？
把他丢在这里？他可能会死，或者再次被那帮混混找到。
送他去医院？她哪里付得起昂贵的医药费？而且，怎么解释？万一惹上麻烦怎么办？她自己的处境已经足够艰难了。
她的内心再次陷入激烈的挣扎。理智告诉她，离开，立刻离开，不要惹祸上身。她自己已经活得如此艰难，如同一艘自身难保的破船，哪里还有余力去拯救另一个即将沉没的人？
可是……看着一个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她做不到。
她想起自己刚才鼓起勇气站出来时的心情，那种不忍，那种无法坐视不管的冲动。
最终，善良战胜了顾虑。
她叹了口气，从自己那个廉价的手提包里翻找起来。她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些化妆品、纸巾、和一瓶用来消毒的、廉价的碘伏棉签——这是在夜场工作，偶尔被客人弄伤或自己不心划到时准备的。
她抽出几张干净的纸巾，又拿出那瓶碘伏棉签，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擦拭他额角伤口周围的污迹和血痂。她的动作很生疏，甚至有些颤抖，但极其仔细。
冰凉的触感似乎让地上的人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林倩吓了一跳，手缩了回来。
但他并没有醒来，只是眉头紧紧地蹙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林倩看着他紧紧攥着的拳头，即使昏迷中也死命地护在胸前，仿佛那是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试图去掰开。
她用纸巾稍微按压了一下伤口，帮助止血。然后又用干净的纸巾，蘸零自己水杯里仅剩的一点凉开水，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其他地方的污迹和血痕。
做完这些微不足道的简单处理，她已经尽力了。她看着他那张干净了一些、却依旧苍白虚弱的脸，心中充满了无力福
她不能带他回家。那不可能。
她想了想，从包里拿出自己今刚结的、原本打算明寄回家的大部分工资——那薄薄的一叠钞票，数也没数，心翼翼地塞进了他西装外套那个尚且完好的内袋里。希望这能让他有机会自己去看医生，或者买点吃的。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她低声喃喃自语，像是在对他，也像是在对自己，“希望你……能撑过去。”
然后，她狠下心肠，转过身，快步离开了这条弥漫着血腥味的昏暗巷子。她的脚步有些慌乱，仿佛想要尽快逃离这令人压抑的场景，逃离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善良所带来的沉重福
她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她只知道，自己明还要继续扮演“倩倩”，继续去面对生活的重压。
夜色更深了。她孤独的身影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弄尽头。
而在那个冰冷的墙角，昏迷不醒的杨潇，额角上贴着那张被血微微浸透的纸巾，口袋里多了一叠或许能救命的钞票，对他刚刚与命运中第一缕微光的短暂交汇，毫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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