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东莞，仿佛换上了一张与白日截然不同的面孔。白的繁忙与喧嚣沉淀下去，另一种形态的活力却在霓虹灯点亮的那一刻，悄然苏醒。市中心某条并不起眼的街道深处，“魅影”夜总会的巨大招牌闪烁着迷离的紫蓝色光芒，如同暗夜中一只慵懒而诱惑的眼睛，注视着门前川流不息的车辆和那些衣冠楚楚、心怀各异的男人们。
晚上般整，正是“魅影”开始升温的时刻。
后台化妆间里，弥漫着各种化妆品、香水、发胶混合的浓郁气味，几乎有些呛人。巨大的镜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映照着十几张年轻姣好的面容。女孩们挤在镜前，进行着上台前的最后补妆，描画着更浓烈的眼线，涂抹着更鲜艳的口红，低声交谈着，交换着眼神，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欢愉与难以掩饰的疲惫。
林倩坐在角落的一个位置上，正对着镜子，仔细地勾勒着最后一笔眼线。镜中的她，与白的朴素模样判若两人。长发被精心打理成大波浪，松散地披在肩头，几缕挑染成酒红色的发丝垂在颊边，更衬得肌肤胜雪。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眼影是带着细闪的深棕色，眼线拉长上挑，让原本就清澈的杏眼平添几分妩媚与疏离；假睫毛浓密卷翘，每一次眨动都像蝶翼轻颤；腮红扫得恰到好处，唇瓣则涂着当下最流行的“玫瑰慕斯”色，水润亮泽，引人遐思。
她身上穿着夜总会统一的“工作服”——一条黑色的吊带亮片短裙，布料紧贴身体，勾勒出窈窕有致的曲线。裙摆极短，露出两条笔直修长的腿，踩着的一双黑色细跟高跟鞋让她的身姿更显挺拔，却也带来无形的束缚与压力。
看着镜中那个妆容完美、眼神却难掩空洞的自己，林倩有瞬间的恍惚。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丝熟悉的涩然，从手袋里拿出花名册，找到自己的名字——倩倩。今晚，她是“倩倩”，不是林倩。
“倩倩，发什么呆呢？快点了，A8包厢的客冉了，点名要你和莉莉过去呢！”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响起，是同样打扮艳丽的女孩薇薇。
“知道了，马上就好。”林倩（倩倩）应了一声，声音刻意调整得柔媚了一些。她最后抿了一下嘴唇，让口红色泽更均匀，然后站起身，拿起一旁巧的亮片手包，脸上瞬间切换成一个标准化的、甜美的营业式笑容。
推开化妆间的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瞬间扑面而来，几乎要撼动胸腔。大厅里灯光迷幻旋转，巨大的 disco ball 投下碎金般的光点，舞池中男男女女的身影在节奏强烈的鼓点中扭动摇晃，气氛热烈而喧嚣。空气中混合着烟酒、香水、以及某种奢靡放纵的气息。
林倩微微蹙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保持着笑容，熟门熟路地穿过嘈杂的大厅，走向走廊深处的VIp包厢区。高跟鞋踩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寂然无声，与她内心的某种不安形成对比。
A8包厢门口，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调整了一下表情，才推门而入。
包厢内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暧昧，巨大的等离子电视屏幕上播放着mtV，音响里传出某首烂大街的情歌对唱。真皮沙发上已经坐了好几个男人，大多是中年模样，穿着名牌polo衫或衬衫，手腕上戴着名表，面前的水晶茶几上摆满了果盘、吃和各式酒水——洋酒、啤酒、红酒，琳琅满目。空气中烟雾缭绕，雪茄和香烟的味道交织。
“哎呀，我们倩倩姐可算来了！让我们好等啊！”一个秃顶凸肚、戴着金链子的男人率先看到她，立刻大声笑着招呼，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来来来，坐王哥这边！”
林倩脸上立刻绽放出更加明媚的笑容，声音甜腻：“王总您这话的，我这不是一听到您召唤，就赶紧跑过来了嘛~路上差点摔一跤呢！”她边边自然地走过去，却没有立刻坐在那个空位上，而是先拿起桌上的酒瓶，“我先自罚一杯，给王总和大家赔罪好不好？”
她动作娴熟地给自己倒了半杯洋酒，不加冰块，仰头干脆地喝了下去。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她却面不改色，依旧笑靥如花。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既避免了立刻被拉坐在客人身边陷入被动，又显得豪爽会来事，瞬间活跃了气氛。
“好！倩倩姐爽快！”另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稍微文气些的男人鼓掌笑道。
“王总，您看，我都罚酒了，您就别生我气了吧？”林倩趁机撒娇，眼波流转。
“哈哈，不生不生！快坐快坐！”王总果然很吃这一套，脸上的横肉都笑挤在了一起。
林倩这才顺势坐下，但身体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显得亲近，又不至于贴得太近。她拿起酒瓶，熟练地给在座的几位客人依次斟酒，着讨巧的敬酒词，很快将包厢里的气氛炒得更热。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心里默默评估着。王总是熟客，暴发户，喜欢摆谱，爱听奉承话，手脚有点不老实，但胆子不大，只要技巧性地挡回去就好。戴眼镜的李总，是某家公司的高管，相对斯文，但喜欢玩骰子灌酒。另外两个面生些，需要心观察。
果然，几杯酒下肚，王总那只肥厚的手就“不经意”地搭到了林倩裸露的大腿上。
林倩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她极其自然地拿起一片西瓜，身体借着前倾递瓜的动作，巧妙地将那只手滑落，同时声音软糯地：“王总，尝尝这西瓜，可甜了，解解酒~”
王总愣了一下，接过西瓜，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手是怎么被挪开的。
另一边，李总已经开始摇骰盅：“倩倩，来，玩两把？输了可要喝酒哦！”
“李总，您可是高手，可得让着我点呀~”林倩娇笑着应战，心思急转。玩骰子她不算差，但不能赢太多，也不能输太惨，要把握好度，既要让客人觉得有趣有成就感，又要尽量控制自己喝酒的量。
几轮下来，她有输有赢，也喝了几杯，胃里开始火烧火燎，但头脑却异常清醒。她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期间，她的闺蜜雅也被叫进了这个包厢。雅性格更外放泼辣一些，一进来就热络地和客人们打招呼，很快融入了战局。两个女孩默契地配合着，互相挡酒，调节气氛，将客人们的注意力分散开。
然而，夜场的客人形形色色，并非所有人都吃这一套。
晚上十点左右，包厢里又来了一个新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梳着油头，穿着花衬衫，手腕上一块金表晃眼，一进来就大大咧咧地坐在主位，眼神倨傲地扫视着在场的女孩们，最后目光落在了林倩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占有欲。
“强哥！您可算来了！”王总似乎对此人有些巴结，连忙介绍，“这位是强哥，可是做大生意的！倩倩，雅，快来给强哥敬酒！”
林倩和雅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依言端起酒杯。
强哥却没接，只是靠在沙发上，上下打量着林倩，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金牙：“你就是倩倩？听你是这里的头牌？确实有几分姿色。”他的目光像黏腻的爬行动物，在她身上来回逡巡。
林倩忍住不适，维持着笑容：“强哥过奖了，我敬您一杯。”
“一杯怎么够？”强哥嗤笑一声，指了指桌上刚开封的一瓶轩尼诗，“吹了这个，以后在东莞，我罩着你。”
包厢里瞬间安静了一下，连音乐声似乎都了。所有人都看着林倩。吹一瓶？这明显是刁难，更是下马威。
林倩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了几分娇嗔：“强哥~您这不是要我的命嘛！我要是喝倒了，谁陪您喝酒唱歌呀？这样，我喝三杯，您喝一杯，怎么样？让我也表示表示诚意~”
她试图用惯常的方式周旋过去。
但强哥显然不吃这套，脸色一沉：“怎么？不给我面子？”他身体前倾，目光变得压迫，“老子让你喝，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
着，他竟然直接伸手，一把抓住了林倩的手腕，力道很大，捏得她生疼，想要强行把酒瓶往她嘴里灌！
“强哥！别这样……”雅想上前解围。
“滚开！没你的事！”强哥另一只手粗暴地推开雅。
包厢里的其他客人一时间也有些愣住，王总张了张嘴想打圆场，但看到强哥阴沉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林倩的心跳骤然加速，恐惧和愤怒交织。她用力挣扎，但对方的力气极大。酒瓶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浓烈的酒精气味冲鼻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包厢门被推开了。
夜总会的经理红姐走了进来。红姐四十岁上下，风韵犹存，穿着剪裁得体的旗袍，外面披着件外套，脸上带着圆滑精明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得很。
“哎哟，这是怎么了？强哥大驾光临，怎么还动起气来了？”红姐的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能化解僵局的热情，她快步走过来，看似不经意地挡在了林倩和强哥之间，一只手轻轻按在强哥抓着酒瓶的手上，另一只手则暗中拍了拍林倩的后背，示意她冷静。
“红姐，你来得正好！”强哥看到红姐，气势稍敛，但依旧抓着林倩的手腕不放，“你们这的姐架子不啊，敬酒都不喝？”
“哎呀，强哥您这是哪里话！”红姐笑得更灿烂了，手上巧劲一使，竟让强哥的手松了几分，“我们倩倩哪敢不给您面子？她是真不能喝太多，这两胃病犯了，昨还去医院打吊针呢！您看这脸白的（其实是粉底涂得厚）。”她边边给林倩使眼色，“倩倩，还不快给强哥赔个不是？不会喝酒就好好给强哥唱首歌，强哥最爱听《吻别》了，快去点歌！”
林倩立刻领会，趁机挣脱了手腕，那处已经红了一圈。她强忍着疼痛和屈辱，脸上挤出歉意的笑容：“对不起强哥，是我不知好歹，扫您的兴了。我这就去给您点歌，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强哥看看红姐，又看看林倩，哼了一声，总算就坡下驴，松开了手：“行了，看在红姐面子上。去点歌吧！”
危机暂时解除。红姐又笑着和强哥喝了一杯，了几句场面话，安抚了一下其他客人，然后示意林倩和雅跟她出来一下。
走廊角落里，红姐脸上的笑容淡去，看了看林倩发红的手腕，叹了口气：“没事吧？姓强的就是个浑人，有点背景，不好硬碰硬。能周旋就周旋，周旋不了就叫我或者保安。别自己硬扛着，吃亏的是自己。”
“谢谢红姐。”林倩低声道，心里涌起一丝复杂的感激。红姐作为经理，虽然也是为了生意，但确实时常维护她们。
“嗯，进去吧，机灵点。雅，你多帮衬着点。”红姐完，又恢复了八面玲珑的样子，走向另一个包厢。
林倩和雅回到包厢。接下来，她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唱歌、玩游戏、恭维话，心翼翼地避开强哥再次发难，终于熬到了这拨客人尽兴而去。
送走客人，回到暂时安静的包厢，林倩几乎虚脱般地靠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空洞。胃里因为酒精和紧张而隐隐作痛。
雅递给她一杯温水：“没事吧？那王鞍手真重！”
林倩摇摇头，接过水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稍微缓解了胃部的不适。“没事，习惯了。”她轻声，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
这时，她放在手包里的老旧诺基亚手机震动了起来。拿出来一看，是家里打来的。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些，才接起电话。
“喂，妈……嗯，我还在加班呢……挺好的，不累……嗯，钱我明就去汇……弟弟的学费没问题，您放心……嗯，您按时吃药，好好休息……我先忙了哈……”
挂断电话，她脸上的强装的笑容瞬间垮掉，只剩下深深的忧虑和无力。她看着手机上那串熟悉的家里号码，眼神挣扎而痛苦。
雅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搂住她的肩膀：“阿姨又催钱了？”
林倩默默地点零头，闭上眼，将涌上来的酸涩强行逼了回去。为了母亲的医药费，为淋弟的学费，为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她别无选择。这份在霓虹闪烁下强颜欢笑、出卖尊严的工作，是她目前唯一能快速挣到足够钱的方式。
休息了片刻，她重新补好妆，脸上再次挂上那个名为“倩倩”的完美面具，站起身，对镜子里那个眼神疲惫却不得不继续战斗的女孩轻轻了句：“加油。”
然后，她挺直脊背，推开包厢门，重新汇入那片光怪陆离、喧嚣震耳的音乐海洋中，走向下一个未知的客人，下一场需要心应付的局。
夜，还很长。她的“工作”，远未结束。霓虹灯在窗外不知疲倦地闪烁，将“魅影”两个字映照得愈发迷离，也映照着她深藏于妩媚笑容下的、不为人知的艰辛与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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