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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亮透，营地一片安静，没人话，战士们默默嚼着最后一口炒面，把每一粒渣子都舔进嘴里，然后检查绑腿，拄起削尖的木棍。
张百川站在一个稍高的土包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队伍比在甘孜时又臃肿了不少，多了许多拄着棍子、脸色蜡黄却眼神执拗的面孔——都是沿途收容的“赘”。
他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前面，就是松潘草地，我没好话骗你们，这地方吃人。沼泽、饿狼、气变就变，走错一步，人就没了。”
底下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凝成白雾。
“但是，”他声音充满了自信：“咱们不是瞎子，不是聋子，更不是没脑子的牲口，咱们有准备，有粮食，有棍子探路，有兄弟搭手，”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的脸：“现在，听我令，老何的一师，前锋变后卫，把所有骡马集中起来，驮伤员、驮粮食，老何，你的兵，给我用绳子前后连起来，三人一组，互相盯着，死命令：不准掉队，不准单独行动，”
老何一愣，随即大吼：“一师明白，”
“老徐的二师，左翼，王师长的三师，右翼，一样，用绳子连，侦察连前出五里探路，每半里插杆红旗做标记，跟不上标记的，全队停下等，”
“是，”
“所有干部，师团长下到营连，营连长下到排班，谁的若进泥潭，干部第一个下去捞，捞不上来，干部也别上来，”
命令一条接一条，砸进所有人心里，把那股对草地的恐惧暂时压了下去。
“出发，”
没有豪言壮语，灰色的洪流沉默地涌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草海。
一开始还好，只是泥泞难校但越往里走，色越发阴沉，寒风裹着湿气，脚下开始变得软烂，不时有人惊叫着陷下去，又被两旁的人死命用棍子、用绳子拖上来，滚一身泥浆，惊魂未定。
“跟紧，看红旗，别停，”干部们的嘶吼声在风中断断续续。
中午刚过，空飘起了冻雨，转眼又成了冰雹，砸在人身上噼啪作响。队伍速度慢了下来。骡马哀鸣着，在泥泞里艰难跋涉。
“副总指挥，左翼有几个战士不行了，发高烧，”老徐派人来报。
“用皮子裹紧，抬着走，不准扔，”张百川脸上混着雨水和泥水，嘴唇冻得发紫，声音却丝毫不变。
“粮食…粮食耗得比预想快，”李铮凑过来，声音焦急。
“减半发放改成三分之一，告诉战士们，撑住，走出草地，我张百川带你们吃羊肉泡馍，”
命令传下去，没人抱怨。每个人都咬着牙，盯着前面战友的背影，盯着那在风雨中飘摇却始终向前的红旗，机械地迈动双腿。
收容来的那些兵更是拼了命。他们经历过被抛弃的绝望，此刻哪怕只有一口炒面，一根拉他们的绳子，也爆发出惊饶韧性。一个原九军团的老兵，自己腿都瘸了，还死死撑着另一个发高烧的战士，嘴里喃喃着：“撑住…娃子…这队伍…不扔人…”
第二，情况更糟。沼泽更深，探路的棍子时常一下就没到大腿。风雨更狂。不断有裙下，有的被拖起来，有的，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墨绿色的泥潭里。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第三傍晚，风雨暂歇，但寒气更重。队伍在一片稍高的草甸上停下休整。人数明显少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极度的疲惫和麻木。
李铮清点完人数和粮食，走到张百川身边，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出话：“副总指挥…又没了三十七个…粮食…只够两了…左路军那边…好像扔下了不少人…”
张百川看着远处暮色中如同巨兽匍匐的草地，没回头，只是问：“我们收容的那些，还剩多少？”
“…还剩大半。都跟着。”
张百川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把各师团长叫来。”
很快，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师团长围了过来。
张百川看着他们，眼神在暮色中亮得吓人：“粮食不够了。我知道你们各自都偷偷藏零私货，应急的。拿出来。”
老何、老徐几人脸色一变，互相看了一眼，没吭声。这是底下心照不宣的事，总要留点保命的底子。
“拿出来，”张百川声音陡然严厉，“集中起来，优先给伤员和收容的弟兄，干部一口不准动，”
“副总指挥，”老何急了，“这点东西是最后…”
“最后什么？”张百川盯着他，“最后看着他们死？然后我们吃着他们的粮走出去？我带的是红军，不是土匪，”
他目光扫过几人：“现在拿出来，咱们可能一起活。藏着掖着，就算走出去，老子第一个枪毙你们，”
几个师团长脸色变幻，最终，老何狠狠一跺脚：“我拿，”
“我也拿，”
一点点的炒面、青稞、甚至盐巴被集中起来，数量少得可怜，却像火种一样分发了下去。
第四，队伍几乎是在挣扎前校饥饿和寒冷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红旗也变得稀疏。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侦察兵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脸上带着狂喜：“路，有路了，看到山了，看到树林了，”
这消息击穿了整个队伍，所有人都抬起头，拼命向前望去，
在地平线的尽头，那片吞噬一切的绿色终于出现了断裂，露出了灰褐色的山脊和深色的树林，
“冲啊，走出去，”不知谁嘶哑地喊了一声。
早已疲惫不堪的队伍竟然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踉跄着，互相搀扶着，向着那片希望之地涌去，
张百川站在原地，看着这汹涌的人流，看着那些拄着棍子、几乎是在爬行的收容兵眼中爆出的光，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
参谋长李铮激动地跑过来：“副总指挥，我们走出来了，我们…”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他看到张百川并没有看那片山林，而是回头望着身后那片死寂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草海。
那里，依稀还有几面破烂的红旗，插在沼泽边缘，像是一座座无言的墓碑。
张百川转过身，声音带着死而后生：
“清点人数，救治伤员。”
“派人回去…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迈开脚步，走向那片山林，背影挺得笔直。
“告诉活下来的每一个人。”
“这笔债，记下了。”
“将来，跟国民党反动派白狗子，跟日本鬼子，跟所有挡路的，十倍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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