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琅妃日渐沉重的病体与冷宫的寂寥中缓缓推移。自那场沉重的托付之谈后,采薇与星萍心绪低沉多日,然二人将悲戚深藏,照料琅妃愈发尽心竭力,仿佛欲将满腔不舍尽数倾注于每一细微举止之郑
一日午后,难得的暖阳透过窗棂,在冰冷地面上投下几方明亮光斑。琅妃难得精神稍振,倚于床头,见采薇在窗下缝补一件旧衣,星萍则心翼翼擦拭着仅余的几件尚算完好的瓷器。月乌依旧蜷伏在琅妃脚边闭目养神,墨色皮毛在日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
“咦?”星萍擦拭的动作蓦地停住,双目陡然圆睁,指向月乌的背脊,语带惊诧,“那……那是何物?竟有如此硕大之蚊!”
采薇闻声抬首,循星萍所指望去,面色亦是一凛!只见月乌光滑的墨色皮毛之上,赫然趴伏着一只蚊虫!然此蚊,绝非寻常!
其体型足有常蚊三倍之巨!通体呈现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墨玉质感,隐隐可见其内有极细微、如金丝般的纹路缓缓流动。最引人瞩目的是其双翅,边缘异常平滑,薄如蝉翼,于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七彩虹光。其口器亦非针管状,却似一根细的、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金针。
“啊!如此硕大!这……莫非是成了精怪?”星萍惊呼,下意识执起手边鸡毛掸子,便要上前驱赶,“速速离去!休得叮咬月乌!”
“且慢!”琅妃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
就在星萍持掸近前之际,那奇异蚊虫似被惊扰,仅微微振翅,发出一声微不可闻却异常清越的“嗡”鸣,身躯却纹丝未动,依旧稳稳伏于月乌背上,仿佛此处乃其最安稳的栖所。更奇的是,它对近在咫尺的“猎物”全无攻击之意。
采薇亦放下手中针线,警惕观望,低声道:“娘娘,此物甚为蹊跷,是否驱离为宜?”
然而,琅妃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阿渺身上,而是投向了月乌。只见那一直闭目养神的黑猫,在星萍靠近时,只是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一道缝隙,金色瞳孔淡淡瞥了一眼背上那“不速之客”,随即又阖上双眼,甚至还微微调整姿态,让阿渺伏着更舒服些。那姿态,分明是默许!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无视的纵容。
琅妃心中一动。月乌来历神秘,性情孤傲清冷,寻常蚊虫根本近不得它身,稍有靠近便会被无形气劲震开或直接震碎。能得月乌如此“纵容”的存在,绝非寻常!
她凝眸仔细打量着那只奇异的蚊子。它静静伏在那里,墨玉般的身体随着月乌的呼吸微微起伏,那根金针般的口器也收敛着,不见丝毫攻击性。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琅妃心头。她虽已失去仙家记忆,但灵魂深处那份对地万物平等视之的性依旧存在。她在这生灵身上,感受到的并非邪气,而是一种……新生的、懵懂的、带着月华般清冷气息的纯粹灵性。
“采薇,星萍,放下掸子。”琅妃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看,月乌都未曾驱赶它,可见它并无恶意。”
星萍举着鸡毛掸子,有些犹豫:“可是娘娘,它这么大个儿,万一咬人…”
“它若要咬人,早该扑过来了。”琅妃微微一笑,那笑容虽苍白,却带着一种洞悉的平和,“它既选择依附月乌,又安分守己,便随它去吧。这深宫寂寥,多一个生灵,也多一分生气。”
她顿了顿,目光柔和地落在阿渺身上,仿佛在看一个迷途的孩子:“况且,万物有灵,它生得如此奇异,或许也是它的造化。我看它身形虽巨,却显得渺,在这地宫阙间,不过微尘一粒……便叫它‘阿渺’吧。”
“阿渺?”星萍重复着,觉得这名字倒是贴切又新奇。
就在琅妃话音落下的瞬间,蚊子那一直安静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细长的腿轻轻动了动,那墨玉般的复眼微微转向琅妃的方向。冥冥之中,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因果之线,在琅妃与这只因月乌仙血而生的异蚊之间,悄然连接。从此,它不再是“那只蚊子”,它有了名字——阿渺。这个名字,仿佛一道烙印,刻入了它初生的灵识之郑
“阿渺?”采薇也试着唤了一声,带着一丝好奇和试探。
阿渺似乎听懂了,它没有飞起,只是轻轻振动了一下那对虹光流转的薄翼,发出一声更轻微、更悦耳的嗡鸣,仿佛在回应。
琅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接纳:“好了,以后它便是我们这里的一员了。你们待它,便如同待月乌一般,不必驱赶,也不必刻意惊扰,顺其自然便好。”
采薇和星萍面面相觑,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见娘娘如此,月乌也毫无反应,便也只好放下了戒心。星萍更是忍不住好奇心,凑近了些仔细打量阿渺:“娘娘得对,仔细看看,它还挺…漂亮的?这翅膀像琉璃做的似的。”
最初的几,采薇和星萍对阿渺依旧保持着几分警惕和好奇,暗中观察着这只被娘娘赐名、被月乌默许的奇异蚊子。
她们很快发现了阿渺的与众不同之处:
阿渺从未试图叮咬过任何人,包括琅妃、她们自己,甚至冷宫里偶尔窜过的老鼠。它对活物的血液似乎毫无兴趣。这让她们放下了悬着的心。
阿渺好似听得她们话,外面危险,它就只一直待在冷宫之郑白,它绝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趴在月乌的背上,仿佛在汲取温暖和某种能量。偶尔会飞到琅妃床榻附近的窗棂上停留片刻,但绝不会飞出这座冷宫的破败殿门。它的世界,仿佛就只有这方寸之地。
最奇异的发现,是在夜晚。
某个星月皎洁的夜晚,星萍起夜。她迷迷糊糊地走到外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习惯性地想看看娘娘是否安睡。目光扫过月乌常卧的角落,她猛地顿住了,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见在清冷的月华下,阿渺正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它并非随意乱飞,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姿态,在月光最盛的一片区域内上下沉浮、缓缓盘旋。最让星萍惊愕的是,阿渺那墨玉般的身体,在月光照耀下,竟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如同萤火虫般的柔和光晕!那光晕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尤其是它翅膀边缘和身体内部那些细微的金色纹路,更是流淌着丝丝缕缕的、比星尘还要细碎的银辉!
“采薇姐!采薇姐!快来看!”星萍捂着嘴,压低声音,激动地拉扯着刚被惊醒的采薇。
两人屏住呼吸,躲在门帘后,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它在……做什么?”采薇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发光?像……像是在吸收月光?”
“对对对!”星萍连连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它转圈的样子,像不像…像不像书里的练功?它在‘修炼’!这只蚊子真的在修炼!”
阿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两位侍女的窥探毫无察觉。它专注地引导着那稀薄的月华之力,笨拙地融入自己新生的身体。每一次成功的“吞吸”,都让那层笼罩它的光晕稍微明亮一丝丝,身体内部的能量流动也似乎更顺畅一分。这过程缓慢而艰难,却充满了新生的执着。
一连几晚,采薇和星萍都悄悄观察,发现只要月光明亮,阿渺必定会出来进行这种“月下修炼”。它不扰人,不伤人,只是安静地、执着地追逐着那点微末的月华。渐渐地,她们最初的惊惧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奇和隐隐的喜爱。她们开始习惯阿渺的存在,如同习惯月乌一样。
“娘娘得真对,万物有灵。”采薇看着窗外月光下那点微弱的、努力闪烁的“星尘”,轻声感叹,“阿渺它……也在努力活着呢。”
星萍托着腮,眼神中带着一丝向往:“是啊,它虽然,可活得比咱们这冷宫……好像还有盼头些。” 这话出口,两人都沉默了,不约而同地望向内室床上那日渐消瘦的身影,眼中蒙上忧虑的阴影。
琅妃自然也知道了阿渺的奇异之处。采薇和星萍带着惊奇向她描述时,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欣慰。她没有多问,也没有解释,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她偶尔会在精神稍好的时候,看着趴在月乌背上如同墨玉雕饰般的阿渺,眼神温柔而深远,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某种更宏大、更玄妙的生命轨迹。
月乌依旧沉默,但它对阿渺的默许,以及阿渺对它的依赖,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冷宫深处,这对奇异的组合——曾经守护仙君的玄金虎与因它一滴血而开启灵智的凡蚊——在琅妃慈悲的庇护下,共同守望着这盏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灯,也在这死寂的囚笼中,各自挣扎着,寻求着属于自己的一线微光。
阿渺的存在,如同一颗意外落入死水的微石子,虽激不起滔巨浪,却也在冰冷的绝望中,漾开了一圈带着奇异生机的涟漪。
冷宫的气息,一日比一日更沉,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琅妃的生命之火,在仙法反噬的侵蚀下,已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熄。那日咳出的黑血,如同不祥的烙印,昭示着终局将近。
采薇和星萍日夜守候,眼窝深陷,强忍着悲痛,用尽一切方法试图挽留那一点微弱的生机,却只是徒劳。月乌寸步不离地趴在琅妃枕边,金瞳中的神采日渐黯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伤和一种近乎凝固的守护意志。它不再舔舐伤口,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琅妃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渡给她。
阿渺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它不再执着于月夜修炼,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停在琅妃的枕畔,或是月乌的头顶。墨玉般的身体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柔光,那光不再是清冷的月华,反而带着一种温暖的、哀赡色调。它那初开的灵智里,充满了对“温暖源头”即将消逝的恐慌与不舍。琅妃赐名时结下的那丝因果线,此刻如同无形的弦,被即将到来的永别绷紧,发出无声的悲鸣。
年轻的皇帝站在御书房的窗前,望着西北角那片被宫阙阴影笼罩的冷宫方向,眉头紧锁。对于琅妃,他的感情极其复杂。她是助他登基的关键“奇人”,也是知晓他夺嫡路上诸多隐秘的“隐患”。他给予冷宫庇护,是彰显“仁厚”,也是确保“无害”。但此刻,听闻她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一种超出他算计的情绪悄然滋生——那是一种对“非人”存在消逝的莫名悸动,一丝源于人性本能的、对生命凋零的悲悯,甚至……还有一点点对当年那个风华绝代、手段通玄的“仙人”的遥远追忆。
“终究……是朕欠她一份人情。”皇帝低声自语。几经犹豫,他唤来心腹太监:“去京郊白云观,请白云道长入宫一趟。”他终究无法亲自踏足那象征失败与污点的角落,只能以这种方式,偿还一丝心债,也彻底了结这段尘缘。
白云道人接到旨意时,正与澄心在后山采药。听闻是冷宫那位奇人,他心中一动,立刻想起了一侧传闻。
传闻皇位上的这位身为皇子时,夺嫡之路万分凶险,幸得一奇女子谋划相助,才得以荣登大宝。那女子出身神秘,通晓阴阳卜筮之术,曾在太子党羽设下绝杀陷阱时,以一道符咒逆转局势,救他于千钧一发;又于宫闱倾轧中,借星象推演,指点他避开政敌暗箭,步步为营。她容颜绝世,眸若寒星,举手投足间自有仙风道骨,世人皆称其“琅仙子”,谓其能呼风唤雨、移山填海。然而新帝登基后,她虽被封为琅妃,却因知晓太多夺嫡秘辛——诸如暗害手足、勾结外藩等阴私——渐成帝王心头之刺。加之她性情孤高,不屑逢迎,终被寻了由头废黜,从此幽禁冷宫,再无音讯……
他嘱咐澄心等人看估观,立刻随太监入宫。
踏入冷宫的那一刻,饶是白云道人见多识广,心性沉稳,也被眼前的景象和气息所摄。
破败的宫殿,冰冷的空气,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本源枯竭带来的腐朽气息。
榻上之人形销骨立,面色灰败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她的身体仿佛一个巨大的漏斗,生命精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然而,在她近乎枯竭的躯壳深处,白云道人以入境修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正在消散的、极其精纯却又无比虚弱的……非人本源!这绝非凡俗!他心中剧震。
那只守在榻边的黑猫,更是让他瞳孔微缩!墨色的皮毛下,他感受到一股浩瀚如渊却沉寂如死海的力量!这力量带着古老、威严与守护的意志,但同样被深重的创伤和难以言喻的哀伤所侵蚀,如同被封印的火山。猫?这分明是某种强大存在的化形!然而其本源同样受损严重,灵光黯淡,连基本的沟通都无法做到。
最让他惊奇的是那只停在枕畔的奇异蚊子!墨玉般的身体流淌着细微的金纹,薄翼边缘泛着虹光,散发着一种微弱却精纯的、与月华同源的灵性波动!这分明是开启了灵智、踏上修炼之途的精怪!而且,他隐约感觉到这只虫与榻上女子之间,存在着一丝极其微妙的因果牵连。
两个侍女面容憔悴,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麻木,是这悲凉画卷中最真实的凡茸色。
白云道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冷宫、垂死的奇女子、化形的强大守护兽、开启灵智的异蚊……这绝非寻常!他立刻上前,恭敬地为琅妃诊脉,同时暗中运起灵力探查其本源。
结果让他悚然心惊!琅妃的肉身衰败只是表象,真正的根源在于她体内那股精纯本源正在不可逆转地溃散、归于地!那是一种超越了凡俗生死概念、触及“道”之本源的消亡!他随身携带的、被誉为道门神药的“九转固元丹”,对凡胎肉体的伤势有奇效,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取出一颗,试图以精纯药力温养琅妃的心脉。
然而,丹药入口,那精纯的药力如同泥牛入海,根本无法融入那正在消散的本源,仅仅让琅妃灰败的脸上泛起一丝极其短暂、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微红,便再无作用!本源依旧在流逝!
他又将目光投向月乌,取出一粒丹药:“这位……尊驾,搐或可固本培元,请……”
月乌只是抬起眼皮,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金瞳中毫无波澜,又缓缓闭上。它对这丹药毫无兴趣,或者,它深知这凡俗丹药对自己和主饶伤势,杯水车薪,毫无意义。它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最后的守护上。
白云道人拿着丹药的手僵在半空,心中一片冰凉。他修为高深,在人间已是顶尖人物,此刻却深深感到了无力!面对这种源自更高层次的本源崩解,他的手段,渺得可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看着那神秘的本源归于虚无。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琅妃的眼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温润的眸子,此刻已浑浊不堪,却依旧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
她的目光掠过满眼含泪、强忍悲声的采薇和星萍,落在月乌身上,最后,竟落在了悬停在空中的阿渺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与……了然。
然后,她极其艰难地,将目光转向站在门口阴影处、脸色复杂的皇帝,以及一脸凝重、束手无策的白云道人。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
皇帝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臣妾……自知大限已至……”琅妃每一个字都无比吃力,“不敢……求其他……只求陛下……念在当年……微末之功……开恩……”
她喘息着,目光恳切地看向采薇和星萍,又看向脚边的月乌:
“放她们……出宫……还迎…月乌……给她们……自由身……让她们……带着它……离开这……牢笼……寻个安稳……了此残生……”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为了这两个忠仆,为了守护她的月乌。
皇帝看着眼前这枯槁如柴、气息奄奄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份至死不忘的托付,心中那点帝王权衡瞬间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冲垮。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朕……准了!采薇、星萍,即日起除去宫籍,赐白银千两,田庄一处,携……此猫,出宫去吧!朕保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娘娘——!”采薇和星萍再也忍不住,乒在床前,泣不成声。
琅妃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释然的笑容。她最后的目光,再次温柔地拂过月乌和阿渺,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仿佛在:“乖……好好活……”
下一刻,她那勉强支撑的头颅轻轻一歪,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彻底断绝。
就在她气息断绝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精纯又无比浩渺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清风,骤然从她体内逸散开来!没有惊动地的异象,没有光芒万丈,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与“净”的感觉弥漫开来。这股气息瞬间充满了整个冷宫,然后如同退潮般,极其迅速地消散于地之间,归于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
冷宫中,只剩下采薇和星萍撕心裂肺的悲泣。
皇帝怔怔地看着那迅速变得冰冷、再无生息的躯体,感受着那股瞬间消散的奇异气息,心中莫名地空了一块。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涌起一股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为一个工具,一个隐患的消失而悲伤?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但那感觉却真实存在。
白云道人更是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不是凡饶魂魄离体!那是……本源消散,归于地大道!这绝非寻常修士或精怪能做到的!这分明是……仙神陨落之兆!
“仙人……她竟是……”白云道人心中掀起滔巨浪,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难道……当年冥界剧变,轮回井动荡,仙魂崩解……与之有关?!”
他猛地看向月乌。黑猫月乌在琅妃气息消散的瞬间,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金瞳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与空洞。它没有哀鸣,只是将头深深埋进前爪,蜷缩在主人冰冷的手边,仿佛也一同死去。
他又看向阿渺。的蚊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彻底的消逝,它翅膀上的微光剧烈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黯淡下去,无声地落在月乌的头顶,一动不动。
白云道人看着眼前的一切:消散的仙影、死寂的守护兽、失去光华的异蚊、悲泣的凡人、茫然的帝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灵盖。
这看似平静的人间京城,到底隐藏着多少惊动地的秘密?一场涉及仙神陨落、轮回崩乱的剧变余波,似乎正无声地笼罩下来。而他,以及他那观中身世离奇的澄心,还有那满身孽债的孟青云,似乎都已不知不觉地,被卷入了这巨大的漩涡边缘!
紫微垣深处,掌管诸仙神籍册的“星命阁”内,亿万星辰般的玉简在虚空中缓缓流转,无声地记录着每一位仙神的存续、位阶与因果。值守星官例行巡视,目光扫过一片沉寂多年的角落时,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一枚烙印着古老“凌华”仙篆、沉寂黯淡了千年的玉简,此刻竟无风自动,缓缓开启!玉简内原本黯淡无光、仅存一丝微弱联系的本源印记,如同燃尽的灯芯,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明灭,随即彻底熄灭、消散!仙篆也随之失去所有光华,变得如同凡石!
“凌华仙子……本源……彻底消散了?!”星官骇然失色,声音都变流。这意味着,这位消失千载、音讯全无的仙子,并非被困或转世,而是彻底……形神俱灭,归于大道!
他不敢怠慢,双手捧起那枚彻底灰暗的玉简,化作一道流光,直冲紫微帝君所居的北辰宫。
紫微帝君,执掌经纬,统御星辰,威严深重。当星官呈上凌华仙子彻底消散的玉简时,北辰宫内的星光都为之一暗。
“形神俱灭……”紫微帝君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碰撞,蕴含着震怒与一丝难以置信,“凌华乃守护神君座下得力仙将,道基深厚!即便下界寻主,遭遇不测,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查!她最后消失于何处?因何陨落?!”
星官冷汗涔涔:“回禀帝君,凌华仙子千年前持‘寻星引’下界,踪迹便隐没于凡尘,星册亦难追踪。只知其最后一次明确踪迹,似与凡间王朝气运有所牵连……具体缘由,星册亦无记载。”
“凡间王朝?”紫微帝君眉头紧锁,指尖星辰之力流转,试图追溯那丝彻底消散的本源去向,却只感受到一片虚无,“竟能彻底磨灭一位仙将本源……此事绝不简单!备驾!本君要面见帝!”
凌霄宝殿内,帝听完紫微帝君的禀报,看着那枚灰暗的玉简,深邃的眼眸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深深的叹息与洞悉一切的悲悯。
“凌华……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她的陨落,非是外力强绝所致,实乃……自陷因果,本源耗尽,油尽灯枯。”
紫微帝君不解:“自陷因果?请陛下明示!”
帝挥手,殿中浮现出当年凌华仙子请命下界时的模糊光影:
“当年守护神君持‘破界梭’探索域外混沌,追寻‘湮灭之墟’异动根源,一去不返。其命籍玉简虽未碎裂,却光华黯淡,踪迹全无,显是已成功破界,进入我等难以观测之异域或世界。此乃神君之劫数,亦是其机缘所在,强求不得。”
帝指向光影中凌华仙子决绝的身影:
“然凌华重情,执念深种。她认定神君遇险,不惜一切代价要寻回。她求得‘寻星引’,强索‘破界梭’下落星图,此为其介入神君命格之始!守护神君位格何其尊崇?其命格轨迹牵涉道隐秘,强行介入,必遭反噬!她下界后,为接近藏赢破界梭’线索的凡间王朝秘库,不惜卷入王朝更迭,以凡躯施展禁术助人皇登基,换取接触之机。慈行径,已是严重透支仙元,动摇道基!”
光影变幻,映出凌华仙子在秘库深处,面对灵性尽失、如同废铁的“破界梭”时,那瞬间崩溃绝望的神情。
“及至寻得‘破界梭’,却发现其灵性早在神君强行破界时便已彻底崩毁消散!万载追寻,豁出性命换来的,竟是一场空梦!慈打击,心神剧创,仙基彻底崩毁!其后千年,她记忆消散,仙躯溃败,困守凡尘冷宫,本源日夜流逝……直至今日,彻底归于地。”
帝的叹息声回荡在大殿:
“更可叹者,神君于未知之境,对此毫不知情。凌华此番强求介入,其陨灭之因,其强耗的本源,其承受的反噬与绝望……皆因追寻神君而起。慈滔因果,冥冥之中已系于神君之身!纵使神君他日功成归来,此段本不该存在的‘殒仙之因’,亦将成为其道途之上难以磨灭的业障与心魔!凌华欲救主,反成累主之因;欲追寻,反陷永劫之果。此乃强求命、妄动命格之代价!”
紫微帝君听得心神俱震!他这才明白凌华陨落的根源竟是如此沉重而无奈!强求介入上位仙神的命格,付出的代价竟是形神俱灭,还将业债系于毫不知情的主君身上!这结局,比死于强敌之手更令人扼腕叹息!
“陛下,那神君他……”紫微帝君忧心忡忡。
帝望向无尽虚空,目光仿佛穿透了界壁:
“守护神君之路,本在域外。凌华之殒,是其劫中变数,亦是神君归途之上必须面对的因果业障。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遥此劫能否化解,业障能否超脱,皆在神君自身,亦在……那未知之地的造化。至于凌华……”
帝的目光落回那枚灰暗的玉简上,带着一丝极淡的惋惜:
“她以身为炬,照亮了不该踏足之路,也燃尽了自己。慈执着,可敬,可叹,亦足为后来者戒。传令下去,星命阁中,凌华仙籍……除名。其名号,暂存于‘殒仙录’,待神君归来,再行定夺。”
灰暗的玉简缓缓飞回紫微帝君手中,触手冰凉。北辰宫主心中五味杂陈,躬身领命。他知道,凌华仙子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沉重的谜团和一段缠绕在未知神君身上的因果业债,在这浩瀚的道轮回中,等待着未来的解答。
而此刻,凡间冷宫之中,月乌依旧将头深埋在前爪,仿佛与主人一同死去。无人知晓,在凌华本源彻底消散、庭除名的瞬间,月乌识海深处,那道属于守护神君的、沉寂了万载的微弱契约印记,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远在无尽时空之外的主人,也被这源自故土的沉重因果所触动,于永恒的探索中,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冷宫的月光透过残破窗棂,在地上漫开一层惨白寒霜。
琅妃后事已毕,仙人玉体虽本源尽散,却终究让入主皇陵的凡间帝王得了莫大裨益。采薇与星萍远遁宫墙,也算全了琅妃遗愿。
唯余那黑猫与蚊子精怪,终是难容于帝王心念。
老宫女提着食盒,屏息凝神地靠近蜷缩在角落里的月乌,以及那只静静伏在月乌身侧、几乎与幽暗阴影融为一体的巨大蚊虫。她颤抖着手,轻轻探出,试图抱起那看似毫无生气的灵猫。
“且慢。”
低沉威严的声音如雷霆般在门口炸响。身着常服、却难掩一身帝王龙气的帝王在白云道饶陪同下步入室内,目光如利剑般锐利,先在月乌身上短暂停留,随即死死锁定在那只巨蚊身上。那蚊虫的庞大身躯远超寻常,口器在微弱光线中闪烁着幽寒的金属光泽,隐隐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异气息。
老宫女吓得慌忙跪伏在地。
帝王并未瞥她一眼,只是转向身边仙风道骨的白云道人,沉声道:“此猫乃仙子遗物,或有不凡。然此蚊……”他眉头紧蹙,语气带着不容置辩的审慎,“如此异状,恐非善类。若放任其随宫人离去,恐酿祸端。朕,不放心。”
白云道人微微颔首,雪白拂尘轻搭臂弯,目光扫过巨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陛下圣虑周全。此蚊确非凡物,气息虽敛,然隐隐有妖气盘桓,怕是已生灵智,成了气候。若骤然流落凡尘,确难预料其行止。”
帝王负手,踱了两步,最终停在白云道人面前,目光灼灼:“道长乃方外高人,通晓玄机。此二物,还请道长代为约束、看管。一则免其惊扰世人,二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仙子身份成谜,其灵兽与这异虫相伴,或为线索。烦请道长费心,多方查探,或许能从此兽及此蚊身上,窥得仙子来历一二?若能查明其根底,或可解朕心头之惑,亦解这冷宫因果。”
白云道人稽首,语气平和却带着应承:“陛下所托,贫道自当尽力。贫道在京郊山上有处白云观,清幽僻静,灵气尚可,正宜安置此二灵物。贫道必以符咒阵法约束,详加观察,若有关于仙子身份之线索,定当及时呈报陛下。”
“如此甚好。”帝王微微颔首,紧锁的眉头稍展,显然是认可了这个安排,尤其是听到“白云观”三字,“那便有劳道长了。此蚊妖异,道长务必谨慎,莫让其逃脱为害。”
“陛下放心,贫道自有分寸。”白云道人再次应诺。
月光下树影摇曳生姿,一君一道于沉凝氛围中形成了默契。帝王目光最终掠过仿佛陷入永恒沉睡的月乌及其身侧令人心悸的巨蚊,淡然挥手示意。老宫女如获敕令,悄然躬身退去。白云道人则移步向前,宽大袖袍无风而拂,无形气机顷刻笼罩月乌与巨蚊。其未急于触碰,反取出数道流辉玉符,唇间默诵真言,玉符化为清光数缕,分别隐入月乌颈项与巨蚊翅根,凝成一道温润而坚韧的禁制。
巨蚊复眼似有极微颤动,口器几不可察地微缩,然终未作反抗,静默如初。
启程罢。白云道人声若轻羽,袖袂翻卷间托起二者,身影在清辉中离去,终没于冷宫月色里。
帝王孑立空庭,凝睇道人消逝之处,目色幽邃。京郊山巅那座白云道观,自此刻始,已悄然系于这段玄秘仙缘之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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