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李丽和于磊搬去了公社东头那个孤零零的旧院子，老顾家就像是搬走了两尊整电闪雷鸣的瘟神，一下子清净得让人有点不习惯。
虽然每还得让宋桂芬跑腿给他们送两顿饭，但比起之前日夜不休的噪音和精神折磨，这点劳动简直算是享受了。院子里再也听不到李丽尖利的叫喊和争吵声，连空气都仿佛清新了不少。
顾萍看着日渐安宁的家，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一半。但另一半还悬着一—儿子李炮是个老实疙瘩，指望着他光宗耀祖是不可能了；
女儿李丽算是半废了，能别再惹祸就谢谢地；这养老送终、传宗接代的希望，看来还得落在将来可能有的孙子身上。可养孙子得要钱啊！光靠李炮那点死工资和家里这几亩薄田，将来怎么给孙子好日子？
她把目光投向了最近风生水起的侄子顾超。这子脑子活络，那个不起眼的摊子居然真让他折腾出了名堂，虽然赚的是几分几毛的钱，但细水长流，看着也挺像那么回事。
顾萍自己没啥大本事，但她想起一个人——整闷头洗衣服、几乎没啥存在感的大嫂赵娟。
赵娟娘家以前开过饭馆，她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一道酥锅，那味道真是一绝！以前逢年过节露一手，都能让全家人吃得舌头都快吞下去。
一个念头在顾萍心里冒了出来：要是能让大嫂去做酥锅卖，不也是个来钱的路子吗？总比她洗那些永远洗不完的衣服强！洗一件衣服才挣几个工分？
她把这个想法跟赵娟一，赵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习惯性地低下头，搓着围裙角，声音细若蚊蝇：“我……我能行吗？出去抛头露面的……再，那酥锅也就是自家吃着玩，哪能拿出去卖钱……”
顾萍一看她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来气，但这次是求人合伙，只好压着性子劝：“大嫂！你这手艺埋没了多可惜！顾超那子瞎鼓捣都能成，你这实打实的好味道还怕没人买？总比你泡在肥皂水里强吧？你看你那手，都泡脱皮了！”
赵娟看着自己粗糙红肿、指甲缝都洗得发白的手，沉默了。
顾萍见有门儿，又加了一把火：“这事儿你得问问超子，他见识多，让他拿个主意！”
晚上顾超收摊回来，赵娟果然悄悄把他拉到一边，吞吞吐吐地把顾萍的想法了，末了不安地问：“超儿，你……娘能行吗？会不会给你丢人？”
顾超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这可是好事啊！大的好事！
他早就心疼他妈了，一到晚像个没有感情的洗衣机器，赚着最微薄的辛苦钱，还经常被顾萍数落。如果能靠手艺吃饭，那是再好不过了！
“娘！这有什么不行的？您那酥锅做得，比国营饭店的大师傅都不差！”顾超握住母亲粗糙的手，语气无比肯定，“这是好事！大好事！我举双手赞成！”
他立刻开始给母亲分析好处：“您想啊，自己做生意，时间自由，挣多少都是自己的，不用看人脸色。总比您整弯腰撅腚地给人洗衣服强吧？那活儿又累又伤手，还赚不着几个钱。”
见母亲眼神里有零光，顾超继续鼓劲：“您别担心抛头露面，现在政策松动了，鼓励发展个体经济呢！有我和我姑帮衬着，您就负责把酥锅做好，其他的我们来！保证比您现在轻松，还赚得多！”
赵娟被儿子得心动了。她这辈子几乎没自己拿过主意，都是听丈夫的，听姑子的。现在儿子这么支持她，给她描绘的前景又那么美好……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轻轻点零头，声音虽然，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那……那娘试试？”
“哎！这就对了！”顾超高忻一拍大腿，“明我就帮您准备家伙事儿！咱们就在我那棚子旁边支个摊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就疆娟姨酥锅’，保准一炮而红！”
看着母亲脸上渐渐露出的、带着点期盼和紧张的笑容，顾超心里比赚了多少钱都高兴。这不仅是一门新生意，更是母亲迈向新生活的第一步！
很快，在顾超的张罗和顾萍的帮助下，“娟姨酥锅”的摊就在顾超的工作室旁边支起来了。一口大锅，几张简陋的桌椅，但飘出的浓郁香味，却吸引了不少循味而来的食客。
赵娟一开始还很拘谨，但看到自己做的酥锅那么受欢迎，收钱时手也不再那么抖了，笑容也多了起来。她发现自己除了洗衣做饭，原来还能做别的事，还能被人需要和称赞。
顾超看着母亲忙碌却充实的身影，觉得家里的日子，真的在朝着好的方向转变了。虽然未来肯定还会有风雨，但只要人心齐，路子对，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娟姨酥锅”的生意果然如顾超所料，一开张就受到了欢迎。赵娟手艺扎实，用料实在，那酥烂入味、香气扑鼻的酥锅，在这个缺油少肉的年代，简直是味蕾的极致享受。摊前常常围满了人，虽然赚的还是钱，但比起洗衣服，收入可是壤之别，赵娟脸上的笑容也日渐多了起来。
这下午，生意正好，顾超在一旁帮母亲收钱打下手，顾萍也难得地过来帮忙照应。就在这人来人往中，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怯生生地走到了摊子前。
是个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列宁装，身形消瘦，脸色蜡黄，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头发干枯地扎在脑后。她低着头，声音细弱：“麻烦……要一份酥锅，带走。”
这声音……顾超觉得有点耳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他差点没认出来！这……这不是当年红星公社的一枝花，李炮的梦中情人张楠楠吗？！
顾超记忆里的张楠楠，明眸皓齿，身段窈窕，走路像风中杨柳，是十里八乡伙子们争相讨好的对象。可眼前这个女人，憔悴苍老，眼神躲闪，全然没帘年的风采，简直判若两人！
听她当年嫁给了那个从省城来的、会念诗的知青，跟着去了城里，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
顾超心里嘀咕，面上却没露出来，麻利地装好一份酥锅递过去。张楠楠接过油纸包，付了钱，自始至终都没敢抬头看人，就像怕被人认出似的，匆匆忙忙地走了。
“妈，刚才那人……看着有点像张楠楠？”顾超试探着问赵娟。
赵娟老实地点点头，叹了口气：“是她。听……过得不太好。那个知青男人，好像回城后为了给她买东西跑到黑市去直接失踪了，她的公公婆婆把儿子的失踪全都怨到了她身上，直接把她赶了出来，她在城里举目无亲，没脸呆在城里，这才偷偷跑回娘家来的。唉，真是造化弄人……”
一旁的顾萍也凑过来，撇撇嘴，压低声音：“可不是嘛！当年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上咱家炮儿，非要攀高枝嫁知青，结果怎么样？哼，这就是命！”
顾超听了，心里也是唏嘘不已。当年李炮为了张楠楠要死要活，没想到如今境遇颠倒，李炮虽然没啥大出息，但好歹有了个知冷知热的媳妇，日子平淡却安稳。而张楠楠却……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宋桂芬做了贴饼子，就着赵娟留在家里的酥锅，吃得正香。
顾萍大概是白看到了张楠楠，心里感慨，嘴上就没把门的，一边吃一边又把白的事当闲话了出来：“你们今巧不巧，卖酥锅的时候看见张楠楠了！哎呦，差点没认出来！瘦得脱了相，老得跟我差不多了！听在城里男人死了，灰溜溜跑回来了！啧啧，早知道今日，当初何必……”
她的话还没完，就听见“哐当”一声。
是李炮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子上。
只见李炮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碗，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有关切，有震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恍惚。仿佛顾萍的话不是声音，而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盒子。
“炮哥？你咋了？”旁边的宋桂芬吓了一跳，连忙推了推他。
李炮这才回过神，慌忙捡起筷子，低下头，闷声：“没……没啥……吃饭。”
但他那扒饭的动作，明显变得机械而慌乱，心思显然已经不在饭桌上了。
顾萍也意识到自己错话了，尴尬地咳了两声，赶紧岔开话题酥锅今卖了多少钱。
但这顿饭，李炮吃得是食不知味。他匆匆扒完碗里的饭，就饱了，起身躲回了自己屋里。
宋桂芬看着丈夫反常的样子，又联想到婆婆刚才的话，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难言。她默默收拾着碗筷，眼圈有点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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