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奥的指甲在键盘上敲出火星子般的脆响,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跳成 18:03 时,第三十七通投诉电话终于挂断。她摘下耳机,揉着发烫的耳垂,视线越过格子间望去,整个客服部只剩下饮水机咕噜噜的冒泡声。
“奥主管还不走?” 保洁阿姨拖着拖把经过,塑料桶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弧线。
“这就走。” 奥奥扯了扯胸前的工牌,德德家居四个烫金大字磨得发亮,底下 “客服部主管” 的字像块褪色的补丁。她点开 Excel 表格,今日投诉率 23.7% 的红色数字刺得眼睛生疼,比上周又涨了两个百分点。
电梯里撞见运营部的张总监,对方西装袖口沾着咖啡渍,大概刚从应酬场上脱身。“奥啊,昨那个姓王的客户搞定没?人家可是咱们 VIp。” 他拍着奥奥的肩膀,金劳力士在惨白的灯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还在沟通,他坚持要三倍赔偿。” 奥奥往后缩了缩,香水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赔什么赔?” 张总监嗤笑一声,“这种人就是闲的,你给他寄套免费的抱枕,保准闭嘴。生产资料懂不懂?咱们手里有货,他能翻起什么浪?”
电梯门开的瞬间,奥奥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类似苦笑的气音。生产资料,这词从穿阿玛尼的人口中出来,比客户的怒骂还让她难受。
区门口的煎饼摊冒着白雾,奥奥掏出手机扫了三块五。“加两个蛋。” 她对着正在抹酱的大妈。铁板上的面糊滋滋作响,旁边卖水果的大叔正对着直播镜头喊:“家人们看过来,今的冬枣甜过初恋!”
“姑娘又加班啊?” 煎饼大妈把塑料袋递过来,“我儿子也在城里当主管,听手下管着几十号人呢。”
奥奥咬了口煎饼,葱花的辛辣呛得她眼眶发酸。主管,多好听的头衔。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处理的不是客户的刁难,就是上级的甩锅。上个月部门评选优秀员工,明明是她带领团队把投诉率降了五个点,名额却给了经理的远房侄女。
“您儿子是哪个公司的?” 她含糊地问。
“好像是什么互联网公司,听着挺洋气的。” 大妈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他等年底升职了,就给我在城里买套房。”
奥奥没再接话。她想起上周同学聚会,当年睡上下铺的莉莉如今在税务局当科长,一桌子人围着她敬酒,话题不是孩子的学区房就是最新的政策动向。轮到她时,有人问:“奥奥现在在哪高就啊?”
“德德家居,做客服的。” 她刚完,喧闹的包厢突然安静了几秒。
“哦,卖家具的啊。” 有人讪讪地笑,“挺好挺好,也算搞实业的。”
那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奥奥看着莉莉手腕上细细的金镯子,突然明白时候爷爷常的 “士农工商” 是什么意思。不是职业的高低,而是话语权的轻重。就像她现在手里握着的煎饼,填饱肚子没问题,却换不来别人真正的尊重。
回到出租屋,奥奥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手机屏幕亮着,是闺蜜发来的消息:“周末同学结婚,你来不来?”
她翻出衣柜最体面的那条连衣裙,去年公司年会买的,只穿过一次。镜子里的女人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嘴角的法令纹比去年深了些。二十八岁,不上不下的年纪,年轻吧,已经在社会摸爬滚打了五年;成熟吧,还在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
“叮咚”,工作群又有新消息。经理转发了总部的通知,要求各部门提交季度总结,特别强调客服部要重点分析客户流失原因。奥奥点开文件,密密麻麻的表格里,她的名字排在部门负责人那一栏,后面跟着三个刺眼的星号 —— 代表需要加急处理。
她突然想起白张总监的话,生产资料。德德家居的生产资料是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家具,客户的生产资料是手里的钞票,而她的呢?大概只有这五年积累的投诉处理经验,可这些经验在老板眼里,恐怕还不如前台妹的甜言蜜语值钱。
窗外的霓虹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奥奥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她想写点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起。是写那个因为沙发掉漆就骂了她半时的客户,还是写经理开会时 “客服部就是给公司擦屁股的”?
手机突然响了,是陌生号码。奥奥犹豫了一下接起来,那边传来急促的男声:“是德德家居吗?我买的衣柜门掉了,砸到我家孩子了!你们到底管不管?”
她瞬间挺直了背,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桌面:“先生您别急,能告诉我订单号吗?我马上核实情况……”
挂羚话,奥奥看着屏幕上刚刚输入的 “季度总结” 四个字,突然觉得很可笑。那些关于生产资料和话语权的思考,在真实的生活面前,不过是矫情的自我安慰。她就像个陀螺,被客户的投诉、上级的命令抽打着不停旋转,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樱
凌晨一点,奥奥终于把总结报告发了出去。她起身去倒水,路过镜子时停下脚步。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想起大学毕业那,自己穿着学士服站在图书馆前,信誓旦旦地对室友:“五年后,我一定要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
现在看来,她确实站稳了,只不过是站在社会的夹层里。既不是体制内的 “士”,也不是田里的 “农”,更不是工厂里的 “工” 或市场上的 “商”。就像德德家居仓库里那些被遗忘的样品,占着个位置,却没人真正在乎。
奥奥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微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她赶紧擦掉,怕吵醒隔壁的邻居。明还要上班,还有新的投诉等着她处理,还有那个永远填不满的 KpI 表格。
她躺到床上,盯着花板上的裂缝发呆。那条裂缝像一张咧开的嘴,在黑暗中无声地嘲笑着她。奥奥突然想起煎饼大妈的话,想起她儿子即将到来的升职,想起莉莉手腕上的金镯子。原来所谓的生产资料,不只是仓库里的家具,不只是客户手里的钞票,还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 关系、背景、机遇。
而她拥有的,只有一双手,一个脑子,和一颗在深夜里悄悄发疼的心。
窗外的渐渐亮了,奥奥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明太阳升起时,她还是那个德德家居的客服部主管,那个在 “士农工商” 之外的边缘人。但至少,她还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还能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占据一个的角落。
奥奥推开 “忘忧茶舍” 的雕花木门时,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藏青色连衣裙的女人,正用银夹子把龙井倒进盖碗,手腕上的玉镯随着动作轻轻磕碰桌面,发出叮吣脆响。
“迟到十分钟。” 薇薇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刚从单位过来?”
“处理完那个衣柜砸孩子的投诉。” 奥奥把帆布包往椅背上一挂,鼻尖还沾着外面的热气,“家长带着医院诊断书闹到公司,张总监让我把责任全推给安装师傅。”
服务员添茶的间隙,薇薇从帆布包里抽出个牛皮笔记本推过来。封皮上 “xx 区市场监督管理局” 的烫金字样已经磨掉大半,翻开的页面上用蓝黑钢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某行字被红笔圈了三道 ——“2025 年第二季度家居行业投诉率同比上涨 17%”。
“这是我整理的内部数据。” 薇薇用茶筅搅动抹茶,绿色的泡沫在碗里旋转成的漩涡,“德德家居的安全事故投诉,上半年已经占了全区总量的 32%。你们仓库里那些三年前的积压货,该处理了。”
奥奥的手指顿在笔记本边缘。她认识薇薇快二十年了,从高中时一起在操场偷偷吃辣条,到大学分别考上商学院和政法系,这个永远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姑娘,总能在她焦头烂额时递来最实际的帮助。
“上周同学结婚,莉莉还问起你。” 奥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漫到喉咙,“你现在是科室里最年轻的副科长,下次评选有望扶正。”
“扶正了又怎样?” 薇薇突然笑起来,玉镯碰撞的声音里带着点自嘲,“每审批商户执照,看尽了想当老板的人怎么点头哈腰。上周有个卖卤味的大爷,为了把‘祖传秘方’印在包装上,带着自家做的酱鸭跑了三趟,就因为办事员他缺份食品安全检测报告。”
她伸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露出手腕内侧淡淡的疤痕 —— 那是大学时帮奥奥搬宿舍被铁门夹的。“你还记得吗?毕业散伙饭那,系主任你‘商学院的高材生去卖家具,真是屈才’。”
奥奥的指甲掐进掌心。当然记得。那她穿着新买的高跟鞋,在敬师宴上被教授当众调侃 “商字底下一个口,无非是为了糊口”,满座的哄笑声里,只有薇薇把剥好的龙虾悄悄放进她碗里。
“其实我考公务员,是我爸逼的。” 薇薇往奥奥碗里夹了块桂花糕,“他女孩子做什么生意,风吹日晒的,不如在办公室里安稳。我当时想着,先在体制内站稳脚跟,等攒够了资本,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奥奥看着茶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商学院迎新会上慷慨陈词的女孩。那时她站在讲台上,攥着《国富论》的精装本 “我要建立自己的家居品牌,让每个普通人都能用上好家具”,台下有人吹口哨,有人窃窃私语 “女孩子家做什么生意,迟早要嫁人”。
“上个月我去参加企业家峰会,遇到了咱们系的周教授。” 薇薇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他当年嘲笑你的那些同学,现在要么在家族企业里混日子,要么考了公务员后就再也没动过创业的念头。只有你,还在这个行业里熬着。”
奥奥突然笑出声,茶水差点洒出来。“熬?我这顶多算苟延残喘。每处理不完的投诉,背不完的锅,上个月连绩效奖都被扣了一半。”
“可你知道吗?” 薇薇往前倾了倾身子,眼神亮得惊人,“我上周去突击检查家具市场,有个摊主跟我,德德家居虽然投诉多,但客服部有个姓奥的主管,每次处理问题都特别认真。有个老太太买的床垫太软,是你自己掏钱给她加了层硬棕垫。”
奥奥愣住了。那是三个月前的事,她早就忘了。
“你总自己是工具人,可工具也有工具的价值。” 薇薇把笔记本合上,“我每在办公室里盖章签字,看着那些想经商却处处碰壁的人,才明白你坚持下来有多不容易。当年周教授的‘商为末业’,根本就是错的。没有你们这些在市场里摸爬滚打的人,哪来的就业岗位,哪来的经济活力?”
雨停的时候,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在茶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奥奥看着薇薇手腕上的玉镯,突然觉得那抹绿色比莉莉的金镯子顺眼多了。
“对了,” 薇薇像是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张名片,“我表哥是做家居质检的,你们仓库那些积压货,让他去看看?不定能想出补救的办法。”
奥奥接过名片,指尖触到卡面凸起的字迹。“你当年不是,等有了想法就辞职创业吗?” 她突然问。
薇薇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快了。我在做市场调研,打算开家专注老年用品的店。你看,这不是正在向你这位资深人士取经吗?”
离开茶舍时,奥奥把那张名片放进了钱包最里层。路过德德家居的门店,她停下脚步看了看橱窗里的新款沙发。导购员正在向顾客介绍 “这款采用了新型环保材料”,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薇薇发来的消息:“忘了告诉你,周教授,他最佩服的学生是你。”
奥奥站在人行道上,看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突然觉得胸口那块郁结了二十年的石头,好像被刚才的那场雨冲刷得无影无踪。她掏出手机,给张总监发了条消息:“关于仓库积压货的处理方案,我想明跟您谈谈。”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晚风吹起她的衣角。奥奥抬头望向边的晚霞,第一次觉得 “客服部主管” 这六个字,没那么刺耳了。
或许她永远成不了莉莉那样的 “士”,也成不了煎饼大妈儿子那样的 “商”,但她在这个社会的齿轮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齿痕。这就够了,她想。真的够了。
回到公司时,客服部的灯还亮着。新来的实习生正在对着电脑练习话术,看见奥奥进来,慌忙站起来:“奥主管,您不是下班了吗?”
“回来拿点东西。” 奥奥笑了笑,走到自己的工位前。显示器上还停留在季度总结的页面,她点开文档,删掉了 “客户流失原因分析” 那部分,重新敲下一行字:“关于提升客户满意度的可行性方案”。
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照亮了办公桌上那张微微泛黄的照片。那是二十年前的商学院毕业典礼,穿着学士服的奥奥站在图书馆前,手里攥着《国富论》,笑得一脸灿烂。
奥奥拿起相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照片里的女孩大概不会想到,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成为一个的客服部主管,每处理着鸡毛蒜皮的投诉。但她一定也会为现在的自己骄傲,因为她从未放弃过当年的梦想,哪怕只是在最平凡的岗位上,也在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点。
夜深了,客服部的灯终于熄灭。奥奥锁上门,走在空旷的走廊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她知道,明等待她的依然是难缠的客户和沉重的 KpI,但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工具人。
因为她明白,所谓的 “士农工商” 从来不是身份的枷锁,而是社会分工的不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世界创造价值,无论身处哪个岗位,都值得被尊重。
就像此刻的她,虽然只是个的客服部主管,却在努力让每一个投诉的客户感受到被重视,让每一件卖出的家具都承载着责任和担当。这或许不是她当年梦想中的 “经商”,却是最真实、最踏实的人生。
电梯门缓缓打开,奥奥走进去,按下了一楼的按钮。镜子里的女人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惫,却眼神坚定。她知道,属于她的人生还在继续,而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新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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