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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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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田晏谋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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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带着仲夏特有的闷热,裹着临淄城,像一袭沉重的湿衣,压在每一个沉睡的屋脊上。田氏府邸深处,那处最为轩敞的殿堂里却灯火如沸,人声喧嚷,宴飨的气息与夜的寂静格格不入。青铜冰鉴中升腾着凉丝丝的冷气,巨大的蟠螭纹铜灯台里火焰跳跃,将席间觥筹交错的身影拉长,怪异地投在绘着云雷猛兽的墙壁上。

栾施斜倚着朱漆凭几,一只手臂沉重搁在冰凉的髹漆几面,另一只手握着的雕花玉杯几乎要滑落指间。杯中的酒浆晃荡着,泼洒出几滴浓稠猩红,染上他华贵的丝缎深衣,洇开一片深色湿迹。他侧着脸庞,脸上透出醉酒特有的酡红,眼神早已迷离浑浊,似乎蒙上一层水雾,朦胧盯着摇曳不定灯火间歌姬舞动的模糊身影。舌头有些僵硬不清了,断断续续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清扬宛兮……美目……盼兮……”旁边的侍者欲上前扶正他滑落的身子,却被他含混地呵斥一声挥开,酒气也随着言语喷涌出来。

坐在另一侧的高强,状况不过半斤八两。他的冠带有些歪斜,脸上挂着放浪纵情后松弛的笑意,手中举着一块滴着油脂的烤炙鹿肉,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与旁席的鲍氏子弟粗声攀谈着今日猎鹿的得意处。“……那鹿……跑得倒快,窜进林子,亏得我……眼疾手快……”他嘴角沾着星点油光,不时爆发出粗犷豪迈却显苍白的笑声,声音隆隆在大殿中回响震荡,“……一箭就、就射穿它脖子……嘿!”肥硕油腥的汁液顺着他胡须滴下,他毫不在意随手一抹。

殿堂中流转的歌舞乐声、喧嚣笑闹,如同粘稠油膏填满了每一丝空隙,淹没听觉与感知。连守在殿门廊柱下的甲士们,肃然挺立的身躯似乎也在无休无止的喧哗热浪中微微松弛了几分警惕。谁能想到,这样一场主人醉醺醺、宾客放浪形骸的夏夜宴饮,转瞬间竟会成为烈火烹油、鲜血泼洒的战场?

急促闷沉的皮靴声,几乎被殿内的喧哗彻底吞噬,却又在通往正殿回廊石板地面传来极轻微却密集的震颤。田无宇身披贴身轻甲,外面套着宴会常服的深色绣金长袍,衣袍下摆随着他沉稳急行而在夜风中飒飒拂动。身后,是他田氏与鲍氏精心挑选的私属甲士,沉默如同潜行的兽群,只有铁甲叶片极偶尔地碰撞摩擦,发出如毒蛇吐信般冰冷细微的“嚓嚓”声。没有火把,只借着偏门甬道两侧微弱的石灯光芒,照亮一张张面无表情却绷紧如石刻的脸孔,空气凝重得吸不进肺腑。

临近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大殿,震耳的鼓乐笑语扑面涌来。田无宇步伐戛然而止,立在半开的巨大殿门投下的浓重阴影边缘,如同融入石雕的暗影。他微微侧过头颅,看向身旁同样全身贯甲的鲍牵。对方浓眉紧锁,右手正悄然按上腰间的佩剑古拙剑柄,微微颔首,眼神无声投来——一个确凿无疑的信号。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凌厉的火星瞬息闪烁交汇,然后同时没入黑暗深渊。

殿内暖热混杂酒肉的气流阵阵扑面涌出,裹挟着席间宾客粗豪笑浪与舞袖的香风,正中央几个舞姬纤腰扭摆,金环铃铛鸣响,一派醉生梦死的迷醉景象。

田无宇深吸了一口这燥热、满是酒气的浑浊空气,喉咙间却干涸得如同烧灼。左手猛然抬起,干脆利落地往下一劈!

“砰!!!”

沉重殿门被门外守候的巨力猛然撞开,发出雷鸣般巨响!冷冽汹涌的夜风如同狂暴的浪潮,直扑进去,刹那间将殿内燠热的空气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悬挂的华丽帷幔被强劲气流鼓起,高高飘飞狂舞。数盏靠近门边的高脚铜灯“呼”地被吹灭,黑暗如厉鬼獠牙凶狠啃噬光亮一角。

喧嚣戛然凝结!

乐师的鼓槌僵在半空,舞姬踩错了鼓点僵在原地,席间劝酒的动作停滞住。所有的谈笑,所有的喧哗,所有迷醉的神情,仿佛被那只轰然洞开的大门和涌入的刺骨寒意瞬间冻结、封存。只剩下风在四壁间呜咽穿行的锐响。

随即,沉重的、密集的、如同死神踏步般的靴声踏破凝结的空气。田、鲍两家的甲士,如同两道汹涌的铁甲洪流,带着兵刃冰冷的肃杀之气,踏着整齐沉重步伐涌入殿内。他们迅速有序地向两翼展开,利刃无声出鞘,青铜剑锋在残存摇曳的灯火下闪烁着令人血液凝固的寒光,如同嗜血的兽群利齿森严,整齐指向席间已然魂飞魄散的宾客。

田无宇大步流星踏入被黑暗与恐惧攫取的大殿中央,脚步踩踏冰冷石板发出沉重回音。他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两支寒光凛冽的铁簇,穿透摇曳暗淡光线和一片惊慌失措的面孔,精准锁定席首那两个呆若木鸡的身影。

“栾施!高强!”田无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般刺耳质地,在死寂的大殿中异常清晰地炸开,“尔等把持国政,罔顾君上威严,结党营私,早已罪不容诛!今日奉君命,”他刻意加重“君命”二字,如同铁锤狠狠砸落,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诛逆讨贼!还不束手就缚!”

死寂,更深更沉的死寂。宾客们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有人瑟缩着想要后退,双腿却如同灌了沉铅软泥无法挪动分毫。那片刻前还歌舞升平的奢靡浮华,眨眼间蜕变成了修罗杀场。

栾施和高强仿佛从沉溺泥沼中猛然惊醒,浑身的酒气似乎被这刺骨杀机蒸发掉了大半。栾施先是一愣,浑浊目光扫过眼前森然刀剑和甲士如雕像般凝固面孔,又费力移向田无宇那张冷峻如寒冰、带着无半分动摇杀意的脸庞。醉意带来的慵懒血色褪尽,一种混合着震惊、羞怒和被彻底愚弄的狂怒“轰”地冲上他头顶,脸色瞬间涨紫如同濒死的猪肝。

“田无宇!鲍牵!尔等贱——”栾施目眦欲裂,喉咙发出破风箱般刺耳怒吼嘶哑咆哮,猛地去抓案几上的玉酒樽。高强的动作远比思维更快,酒劲犹在却激发起骨子里久经沙场的凶悍,他巨吼一声“杀!”,右手已反手抄起面前摆放的沉重青铜盛肉鼎足巨爵,猛力砸向离他最近一个正严阵以待的田氏甲士!

巨大的铜爵带着一股膻腥油腻的狂风砸过去。甲士下意识侧身举盾格挡,“铛!”一声闷响震得人耳膜发麻。鼎身撞在皮盾上,残存的炙肉和滚烫酱汁四溅飞起。

这一声碰撞如同炸雷!

“杀!”田无宇喉间爆出冷酷战吼,声震殿宇。一直按剑待命的鲍牵应声抽剑,冷冽剑光应声划破凝滞空气!左右甲士闻令,如同紧绷弓弦骤然释放,锋利剑戟长矛齐刷刷抬起,阵列猛地向前压去。沉重的甲叶磕碰发出骤雨般的铿锵震响,如同巨兽踏步前进。

“护主!”栾氏家甲中有几个忠心悍卒嘶声狂吼着,奋不顾身拔剑扑向汹涌铁阵。一个矮壮的栾氏私甲面目狰狞,咆哮着挥剑直劈当头甲士面门。利剑撕开气流“嗤”地落下!

“噗——!”剑锋入肉的声音干涩沉闷得令人齿冷。一杆从旁刺出森冷戈矛更快更狠,精准如毒蛇般自那甲士挥剑露出的肋下空隙没入。矛尖贯穿皮革甲,深深扎进身体。矮壮甲士的动作猛窒,闷哼声中长剑脱手,身体被矛刃力量带着踉跄后退。

另一侧,一名高氏门客刚刺倒一名冲在前头的鲍氏仆从,血光四溅喷涌。不等他拔出剑来,一柄宽厚田氏铜剑已裹挟着风雷万钧之势从左侧横扫而至!剑锋撕裂血肉颈项,“喀啦”轻微骨裂声响起,那门客头颅以诡异角度侧歪斜挂肩膀,身体软绵绵栽倒下去。

血花立时在灯火晦暗大殿各处迸溅开来。猩红点喷洒华丽席面,泼洒绘有神灵壁画高墙上,溅落丝竹管弦乐器。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混杂着尚未散去酒肉香气,形成一种地狱入口般诡异的甜腻与腐朽气息。

席间的众多宾客,那些前来赴宴凑趣的贵族大夫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尖厉的哭嚎声、恐惧的惨叫声、杯盘被掀翻撞碎的破裂声、杂乱的桌椅碰撞声交织成一团。有人吓得瘫软如泥,直接伏在食案底下瑟瑟发抖;有人惊叫窜起试图奔逃,却因人群踩踏推搡乱作一团;更有数人惊恐间撞翻燃烧铜灯,“哗啦”一下火焰腾起点燃了席上散落的布幔,火光顿时腾跃舔舐殿宇,在晃动人影间投下无数扭曲跳动鬼魅般的影子。

栾施嘶哑着喉咙,眼珠暴突几乎要挣脱眼眶束缚。他被两名忠心心腹死死护在身后,狼狈地向后殿通幽径退去,仓促之中,头顶高冠歪斜甚至掉落,发髻凌乱不堪披散下来。他看到两名贴身护卫拼死挡开刺来的矛戈瞬间被更多冰冷兵器绞杀淹没,利刃如同切豆腐般轻易撕碎骨骼筋肉;他看到高强那边几个悍勇之士被四面围住,血肉横飞,一人被青铜钺劈开头颅,红白之物流淌一地。

高强被亲卫死死护住,边退边战。他右臂袍袖被一道追砍而来的剑锋撕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剧痛和鲜血反而刺激了他,他爆发出绝望野兽般的吼叫,挥起不知从何处夺来的短戈疯狂劈砍四周森寒铁甲之壁。

“走!向东偏门!”栾施睚眦欲裂,撕裂喉咙发出绝望呐喊。生死存亡瞬间,一个疯狂念头骤然冲破酒意迷雾与恐惧,尖锐地、如同毒针刺入他混乱脑海。

“去宫里!”他猛地侧过头颅对着状若疯狂的高强大吼,声音因破音扭曲而格外凄厉尖利,“挟持主公!这是唯一的活路!”

高强挥舞短戈的动作猛然停滞一瞬,那双被血丝和恐惧疯狂充斥、几乎丧失理智的眼睛里,陡然爆发出一种溺水者看见稻草般穷途末路的扭曲光芒。这念头如瘟疫瞬间在两人之间蔓延开。

两名封君丢下犹在浴血残存的护卫,撞开一道侧边屏风,发狂般朝着通向后苑宫禁方向的漆黑狭窄密道狂奔而去,身影狼狈仓皇消失在混乱血腥摇曳火焰光影之郑

田无宇在甲士簇拥下踏步向前,战靴踏过地上蔓延温热粘稠的血泊,留下一个个暗红的脚印。他冷峻如铸铁面庞不带半分波动,目光扫过栾、高二人消失的方向,唇角刻出一道冷酷而早有所料的纹路。战场已无需他亲自搏杀,田鲍联军如梳子般迅速清剿残余,零散抵抗迅速被淹没,惨叫声快速稀少下去。残余栾、高族人或瘫倒束手,或趁乱窜逃,殿内只剩下血腥味与火焰燃烧木柱帷幔噼啪声。

“追!”田无宇剑锋抬起,点向那条被撞开密道方向,寒光闪烁照亮他眼中更深的冰冷寒意,“勿使漏网之鱼靠近宫墙半步!”

临淄宫的守值司马,是被殿外突兀爆发、由远及近的喧嚣与沉重拍门声从昏沉值班憩中惊醒的。他揉着惺忪眼睛,尚带着浓重睡意嘀咕抱怨着起身。这深宫禁地,除了风声虫鸣,何曾有过这般深夜的嘈杂?心头浮起一丝莫名烦躁的不安。

“开门!快开门!急报君上——!栾、高二卿作乱!危及宫禁!!”门外嘶喊声愈发急迫,带着金属碰撞的铿锵震动声,穿透了厚重宫门。

守值司马浑身一个激灵,困意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头皮骤然发麻如同针刺。栾、高……作乱?危及宫禁?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意识上!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平门边,声音颤抖变流高喊:“何人喧哗宫禁?!”

“吾乃田无宇!”门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急促,“逆贼栾施、高强作乱兵败,欲挟持君上!速开宫门护卫!!”

挟、挟持君上?守值司马瞳孔猛然缩紧,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心脏。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怠慢,猛地转身对身后闻声聚拢、手持长戟戈矛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宫门禁卫厉声吼叫:“开宫门!速开宫门!戒备!!保护主公——!!!”颤抖的尾音暴露了他内心无边无际慌乱。

沉重闩木被合力抬起“哐当”甩落一边声响刺耳,紧接着是巨大宫门被向内用力拉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嘎——嘎嘎”摩擦声响。月光与跳跃不明的远处火光同时涌入这道沉重开启豁口,也照亮了门外一片铁甲森森、刀光闪烁、带着浴血气味的景象。田无宇一身玄甲染着暗色斑驳血迹,立在最前,手中青铜长剑剑尖指地,尚流淌着淋漓的血痕滴落在宫门门槛前石阶上,他身后甲士同样战甲带血,肃杀之气如同凝成实质扑面压迫而来。

“司马!”田无宇声音绷紧如同拉满硬弓弓弦,“速引甲士入宫!逆贼或已潜入!快!”他一步踏入宫门内,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幽深宫苑前方灯火暗淡长廊。

就在此刻!“噔!噔!噔!噔!”一阵杂乱狂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如同炸豆骤然撕裂前方宫苑寂静幽深廊道!那声音仓皇失控,毫无遮掩,正朝着内寝方向狂奔而去!

田无宇眼角猛然一跳,爆出摄人寒光!是栾、高余孽!

“快!拦住他们——!”他怒吼声如同惊雷炸响,同时身形已如离弦劲射猛箭,拖着长剑朝着声音来源方向疾扑而出!冰冷寒光剑锋在昏暗宫灯下划出一道刺目轨迹。

身后精锐甲士反应极快,沉重皮靴叩击青石板发出密集轰响紧随其后!

宫苑长廊曲折复杂,廊柱在急促奔走带起的风中投射下无数扭曲摇曳光影。前方狂奔的黑影清晰可见——正是逃入宫殿的栾施与高强,两人皆是深衣破碎、冠带脱落、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其中高强更是一臂下垂血流不止在身后廊道洒下点点断断续续猩红印记。他们听见身后追赶密集脚步声愈发震耳逼近,脸上只有亡魂皆冒的绝望凄惨神情。

忽然,斜刺里一道朱漆宫门猛然洞开!十几名值夜宫甲护卫在那名守值司马带领下仓促持着长戟戈矛涌出,恰与迎面扑来的栾、高二人几乎撞个正着!

“逆贼!休得冲撞宫禁!”司马壮着胆子厉声断喝,挺起手中长矛。宫卫们虽慌乱却也立刻本能地竖起长兵,在狭窄廊道中勉强形成一道单薄阵线。

“滚开!”高强眼中爆发出困兽最后的凶光,根本不听任何喝止,狂吼着,挥舞着唯一能动、浸透自己鲜血的手臂,合身不顾一切撞向当先挺矛的宫卫阵粒“噗!”一声沉闷入肉声,他的左肩被一支仓促刺出的矛尖刺中!高强嘶哑痛吼身体本能踉跄,但冲势未减。那宫卫被这股不要命狠厉撞击之力带得倒退数步撞在廊柱上,阵型立刻不稳松动开来。

就在这狭窄廊道瞬间混乱、守卫被高强凶悍一撞扰乱瞬间,栾施紧抓住这一线混乱生机空隙,如同泥鳅般从人缝里猛地矮身钻了过去!身后长戟挥舞带起的锐风贴着他头顶呼啸而过!

栾施眼中疯狂与希望猛烈迸发!他认得这条通往君上内寝近前最后一段回廊方向!只要冲过最后一道屏门……挟持那寡言的君上……或许就能得生路!他几乎是四肢着地不顾一切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向着记忆里屏门方向扑去。

“拦住他!”田无宇暴喝已近在咫尺!他手中长剑骤然发力递出,直取高强背心。同时两名他身后最靠近的甲士如猛虎般掠过尚在冲撞纠缠中高强,直扑向前方栾施狼狈逃窜身影。

高强右肩被宫卫长戈刺中卡住矛尖,剧烈疼痛和鲜血激发出他临死反扑般的凶戾,竟回身想抓住那刺入肩膀戈柄。田无宇冰冷剑锋此时已到!寒光在幽暗灯影下划出笔直死亡轨迹!

“噗嗤——!”长剑没有半分犹豫滞涩,自高强右侧肋下迅猛精准刺入!剑尖穿透肋条间隙,刺破内脏从身体另一侧透出带血的剑锋!

时间仿佛凝固了短短一瞬。高强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血丝疯狂暴突。他低头,茫然不信地看着那穿胸而出的、沾满自己温热内脏碎片、滴落粘稠鲜血的三尺青锋。喉咙里发出“嗬嗬”如同破风箱般怪异的倒气声,他张着口想什么,但口中涌出的只有大股大股混合泡沫的鲜血,身子剧烈抽搐一下,眼神中凶戾暴怒迅速褪去被巨大空洞和黑暗取代,“扑通”一声沉重栽倒在地上。

就在高强倒下那刻,“轰隆!”一声巨大闷响,前方屏风被人从内向外狠狠撞开!木框屏布碎裂散落!

撞开屏风的正是方才冲过的栾施!他还未看清屏风后景象,数道铁塔般黑影已从两侧呼啸而至!那是追上来的田无宇亲卫!他们毫不留情,沉重的戈、戟带着劲风,如同数道霹雳同时砸落!栾施连惊呼都未来得及发出,被沉重的戈头和戟刃重重砸中后背双腿!

“啊——!”凄厉得不似人声的短促惨叫骤然撕裂夜色。

骨骼被重力击碎的“咔嚓”声令人牙酸耳麻。栾施向前扑摔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破麻袋般砸在屏风后的玉墀上,四肢呈现诡异角度弯曲,口中喷涌出的血沫染红了冰凉晶莹玉石地面。他身体剧烈抽搐几下,眼珠不甘地死死瞪向灯火幽暗的内寝方向,喉咙里只剩含糊咕噜血泡破碎声,生命迅速地从这双不肯瞑目的眼中流逝干净。

内寝深处最后一道锦幕被猛然掀起!当值侍从簇拥着惊恐万分的齐景公姜杵臼出现在众人眼前。景公脸色惨白如同素缟,穿着就寝的素色丝衣,赤着双足踩在冰凉玉墀之上。他显然刚从榻上被惊醒,目光还带着巨大震惊和茫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倒在自己外殿屏风口、身躯严重变形扭曲、口中涌出血沫的栾施,还有不远处长廊下死状凄惨的高强尸身,以及满地狼藉、触目惊心的淋漓血污!

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猛冲鼻端!年轻的国君浑身无法自控地剧烈一颤,喉结滚动了一下,脸色愈发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强忍着腹内剧烈翻搅的呕吐感,瘦弱肩膀微微耸动。他下意识抓紧身上单薄丝衣,紧攥布料手指骨节尽数突出变白,惊惧茫然的目光缓缓掠过眼前杀伐未消的甲士、地上尚温的死尸、以及廊道上大片大片刺眼流淌粘稠的猩红血泊。

田无宇收剑还鞘,剑刃入鞘时金属摩擦发出的“锵”声在此时死寂无声的内寝外分外刺耳,也瞬间割破了凝滞空气。

带着一身的寒冽杀气与未褪的血腥,田无宇排众而出,在景公面前约十步距离稳稳站定,单膝跪地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身后鲍牵及甲士也随之“哗啦”跪倒一片。冰冷的铁甲触地声冰冷坚硬。只是此刻任何一丝声响都似乎敲打在人心头绷紧的丝线上。

“臣,田无宇,及鲍牵,”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搏杀后力竭沙哑,却在死寂中被听得清清楚楚,“救驾来迟,令君上受惊,罪该万死!”他将头盔摘下置于脚畔冰凉玉墀之上,低垂首级,姿态恭敬无比。

玉墀冰凉触感透过素色绢袜渗入脚心,齐景公姜杵臼紧紧抿着失去血色的嘴唇,目光从田无宇低垂恭敬头顶,缓缓移向他玄色甲胄上几处未干透的暗沉色湿块和淋漓血污,再扫过跪拜在地却腰背挺直如同劲松、带着铁血杀伐气息的鲍牵。地上栾施和高强扭曲的尸身、满眼流淌触目惊心的猩红血液,连同这森严冰冷的宫殿气息,还有眼前这群解除了他巨大威胁却带来另一种无形压迫臣子……

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从景公紧握丝袍指端一直传递到微微耸动的肩膀。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冰冷凝滞空气灌入堵塞胸腔,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紧绷的沙哑:“……二位卿……平息叛乱,护卫宫禁,有功于社稷。请起。”短短几个字,却像是从喉咙深处艰涩地挤出来。

“谢君上!”田无宇与鲍牵齐声应答,声震梁柱。两人同时起身,甲胄鳞片摩擦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哗啦声,在这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内寝外廊中异常刺耳。

田无宇抬起头,目光如冷电划过地上栾、高不成样子的尸体,最终锁定景公那双带着惊悸余波、尚无法聚焦的黑眸。他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种不容置辩的掌控与稳定气场:“栾施、高强已伏诛。然其家甲余孽与党羽尚散布城内,必趁乱生事,祸害临淄。臣请即刻收整兵马,扫荡二贼巢穴,肃清阖城,以绝后患。请君上允准!”

他话语职肃清”、“以绝后患”的字眼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景公心鼓上。年轻的国君看着田无宇那张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冷峻面庞,眼角的余光瞥到廊下远处血迹未干的斑斑驳痕。此刻眼前这个男人,带着数百杀气腾腾的甲士,堵在这刚刚发生流血冲突的宫禁之地,向他这位“君上”请求去“肃清”两位曾经势焰熏、如今已化作冰冷尸骨封君的势力……

这哪里是在请示?这分明是……最后通牒式的宣告。

一股寒意沿着景公脊椎爬上后颈,但另一种微妙直觉更为紧迫——他几乎不出任何拒绝或拖延的话语。景公喉结剧烈上下滚动一下,如同吞咽下刀片般艰涩疼痛。

“准……准卿所请。”他吐出的声音依旧微微发颤,但其中已强行注入一丝君权象征性的力量,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务要……迅捷,勿使……城中百姓骚动过甚。”苍白手指紧扣住丝衣一角,攥得指骨惨白。“肃清阖城”四字背后蕴藏的血雨腥风与权力洗牌,已非他此刻虚弱之力所能阻止或窥测其全部指向。

“臣,遵命!”田无宇应得斩钉截铁,动作干净利落地弯腰拾起脚边染着寒露尘埃青铜战盔重新戴上。头盔落定刹那,冰甲冷光衬得他眉目更添锋锐棱角。他转身,朝着守值司马方向,语速快如激雨:“君上受惊,务必严加守护。内宫禁卫,即刻封锁各门,严查出入!未接君上亲令或我与鲍大夫手信,绝不可轻开一门一牖!若有疏失——”他声音陡然低沉,如同浸入冰水般寒冷刺骨,“尔等皆殉!”

“诺!诺!”守值司马与聚拢宫卫齐声应答,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与唯命是从的顺从,声音在空旷染血廊道中撞出嗡嗡回音。

田无宇不再多言,大手一挥:“走!”沉浑号令如同击石。

黑压压的甲士队列转身动作划一,沉重的皮靴声再次叩击染血廊道,如同滚雷碾过,由近及远朝着宫禁深处宫门方向如钢铁洪流汹涌而去。寒光闪烁的兵器没入廊柱深处浓暗阴影尽头。那股裹挟着血与铁的压迫气势,如同退去的潮汐骤然自禁宫拔脱褪去。

留下被撕裂般死寂血腥笼罩的宫苑外廊,还有被一群惊魂甫定侍卫簇拥在中央、赤足站在冰凉玉墀上、身影显得单薄而孤零零的年轻国君。空气里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味,是方才权力风暴掠过后唯一真实可触的东西。

景公嘴唇无声翕动着,目光长久停留在玉墀下栾施那张死不瞑目、尚余不甘的灰败面孔上。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苍白得毫无血色面庞,视线穿透厚重宫墙,望向宫外城池方向,耳朵似乎捕捉到风声中隐约混杂的金戈交鸣、兵刃破空撕裂血肉的细微声响隐约从远方夜风断续飘来。那是新的血腥屠杀,在原本属于栾氏和高强的府邸、封邑与势力范围内,如火如荼的进校

临淄城的混乱杀戮一直持续到色将明未明,最初蒙蒙青白终于微弱地从东边云隙艰难挤破黑暗帘幕。田无宇与鲍牵率领的私兵精锐如同扑杀猎物后舔舐爪牙的猛兽,带着一身洗刷不净、浸透甲衣浓烈血腥气息,终于踏着满城狼藉与无声恐惧,各自撤回田氏府邸与鲍氏府邸厚重的深墙院落内。

当田无宇踏进府邸正堂时,沉重的疲惫如同铁铅沉沉压上肩头。他卸下青铜兽面护胸甲,鳞片铁甲碰撞发出低沉铿锵,随手扔给侍立的家仆。内甲深色丝织面料上浸透一片又一片不规则暗褐深色血渍,散发出浓重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贴身近侍默默上前,动作轻而快捷地为他清理臂甲,绞了温水帕子用力擦拭着脖颈下颌处尚未完全干涸凝结的黏稠污痕,那是由无数个生命骤然喷射凝结而成残留物。

“叔父!”侄子田穰苴的声音打破了正堂近乎凝滞的气氛。青年面色因激战与兴奋泛着不正常红潮,快步走到主位前,声音洪亮急促,带着攻城略地后的激动和毫不掩饰贪婪,“栾氏城西封邑那片草场,肥美得很!高家在临淄城东南靠近齐稷门的几处大仓,据查库房丰厚!”

田穰苴的目光灼热如同炭火,紧紧盯着自己叔父脸庞,如同嗅到猎物血肉气息的豺狼:“还有那整条靠近东市的商街铺面!这商路利润,日进斗金不足形容啊!叔父,咱们……”

田无宇接过侍者奉上温热陶碗饮下一大口,微烫浆液润过干裂冒火喉咙。他略略抬眼,田穰苴年轻面庞上清晰映出不加掩饰对财富土地强烈贪婪渴求。

“稍安勿躁。”他将陶碗轻轻放回漆案之上,语气带着一股掌控全局的稳定与沉稳,将侄子急切探询和灼灼目光无形隔开。“眼下尘埃尚未落定。待过些时日……”他低沉语调隐含深意,目光转向庭外逐渐亮起的青灰色色,“自然需要重新厘定这齐国上下土地封邑如何分拨才算公允……”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但极其笃定、蕴含无限野心的笑意弧度。田氏的兴盛,栾、高之流的垮台,只是拉开了更大帷幕的开端一角。

话音刚落,有仆役从门外匆匆趋入,来到主位近前躬身低声急报:“家主,晏婴晏大夫登门,此刻已在偏厅候见。”

晏婴?他此时不在自家府邸安歇或是观望风头火势变化,偏偏挑在这刚刚血战尘埃尚未落定黎明将起时分,亲自登门?

田无宇刚刚舒展放松一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一种微妙难言的警兆极其细微地掠过心头,像池水中被投入碎石漾起无声涟漪。晏婴……这个矮身躯里包裹着怎样难以揣测念头的老狐狸?

“引晏大夫入前堂。”田无宇沉声吩咐,同时挥手示意正打算离开侄子,“穰苴,你且退下稍歇。”

堂内只剩下零星几位心腹家臣肃立。田无宇挺直了脊背,正襟危坐于主位之上。他脸上残余的血污已被清理干净,但眉宇间那股久经沙场沉淀的铁血冷肃却无从掩藏,如同磐石般稳峙,无声散发出主宰一切的威压。

片刻,矮的身影从容迈过田氏正堂极高门槛。晏婴穿着寻常的大夫朝服玄色深衣,袍袖舒展下垂,腰间束带整齐,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罩在玉冠之郑脚步沉稳而轻快,一步步踏在冰凉如镜黑亮地面,如同信步庭院。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晨起后例行拜会老友,而非踏入这刚经历过激烈清洗和血腥战火洗礼,空气中犹自弥漫着浓重洗刷不尽血腥气味的田氏核心庭院。

他走到堂中央,一丝不苟地向田无宇躬身行礼,礼节周全无可挑剔。“田大夫劳苦功高。”晏婴声音温和平静,如同秋潭不起波澜,“诛除凶逆,安靖社稷,晏婴此来,特为贺之。”

田无宇离座而起,大步上前虚扶:“晏大夫太过客气了。为国除害,分内之事。请坐。”

待晏婴在客席安坐,田无宇重新归位。短暂的静默降临。田无宇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攫住堂下矮身影,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闪避的探究力道:“晏大夫乃国中柱石,此刻百事待兴,不稍歇息,却一早亲临寒舍,必非仅为道贺而来吧?若有指教,但无妨。”

晏婴抬起头,目光平视田无宇那双威严而隐含疲惫与一丝警惕的眼眸。堂中高窗透入的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瘦削脸庞轮廓,光线将他深陷眼窝投下淡淡阴影,使得那双眼眸深处仿佛藏着深邃无尽洞察幽冥。

“指教不敢当。”晏婴双手拢于深衣广袖之内,语气依旧平淡,“只是听闻昨夜风波初定,栾、高二氏府邸封地尽被籍没……老夫心中,不免有些许忧虑。”

“忧虑?”田无宇浓眉微微挑动,“为谁忧虑?”他身体略微前倾,巨大身影笼罩案几,带着一股无形压人气势。

晏婴直视着那双虎视眈眈眼睛,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下弯折一丝微不可察弧度,不是笑,更像某种冰冷金属的弧度。

“为齐国之社稷忧虑。”晏婴一字一句,清晰敲打在寂静堂中,每个字都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石子投入古井深潭,“亦为……田大夫您之后路,忧虑。”他声音不高,却在“后路”二字上略略加重一分。

田无宇眉头瞬间紧锁!他雄霸齐国之志未酬,兵权在握,诛杀二卿如屠鸡杀狗,岂容此时有人提及“后路”这等不吉不敬之言?一股燥怒之气陡然冲上胸口!

“晏大夫此言何意?”他声音陡然沉冷下来,如同寒冰刮过,“田无宇行得正、坐得端!昨夜之事,乃奉讨逆!何忧之有?”他右手无意识地重重按在腰腹未解的半幅束带上,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堂中空气骤然绷紧如弦!

晏婴面对陡然升腾凌冽威压,神情丝毫未变,如同磐石面对疾风。他目光坦然无畏迎上田无宇,微微前倾身体,眼神如两泓幽深古潭水,直照进田无宇威势赫赫眼底深处,缓缓开口。

“大夫奉君命讨贼,名正言顺,自然有功于社稷。”晏婴的语调依旧平稳,不疾不徐,每个字却如同千钧重锤沉甸甸落下,“然老夫所忧者,并非昨夜之功过是非。”他目光平静移向庭院深处逐渐亮起的空,“功成之后……如何?田大夫,田氏、鲍氏之族兵,攻灭栾、高二卿,瓜分其室,其族兵如何处置?其封邑田产如何处置?城中流徙之栾高徒众、惶惶之大夫卿族、惊惧之黎民百姓如何处置?”

晏婴收回目光,再次凝视田无宇已然开始变幻的神色,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凿:“国中其余大族见此——如国氏、高氏旁支宗亲等……栾高既已灭,其田邑丰饶如同肥肉置于俎上。田氏、鲍氏今日若取之,以何名义取之?君上?国法?亦或是……”他微微停顿,如同刻意的留白,语气微微下沉,“……以昨夜手中尚未拭净血迹之利刃,与兵威权柄取之?”

前堂死寂。高窗外透入的青灰色晨光如同薄纱落在地上冰冷水磨地面。田无宇脸上那份志得意满与不容冒犯威严瞬间冻结凝固,仿佛被覆盖一层寒霜。晏婴这番话如同最精准犀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破了那些尚未彻底理清、尚被胜利与暴利渴望暂时遮掩的沉重疑虑与潜在的巨大隐忧。

以兵戈取……岂不正是一场新的、血淋淋轮回起点?

这念头如同无形枷锁猛地缠紧田无宇心脏!他宽厚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清晰可闻。昨夜浴血搏杀、运筹帷幄的种种瞬间在脑海飞速掠过。

“依晏大夫高见……”田无宇再开口,声音里那份倨傲已悄然沉潜下去,代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审慎和探寻,如同在浓雾中摸索前路之人,“当如何处置?”四个字问得极其缓慢而沉重。

晏婴坐姿依旧端正笔挺如松,目光沉静如水深潭。他看着田无宇眼中闪烁不定的光芒,看到那份因自己的话语而升起的深层疑虑。他嘴角那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再次出现,依旧冰冷如同金属锋芒折射幽光。

“田大夫以为……”晏婴语气依旧舒缓,却字字清晰锐利,“昨夜栾、高之速亡,其根由何在?”他抛出的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石块。

田无宇浓眉微蹙:“二人骄横不法,把持国政,罔顾君上……”

“是!”晏婴轻轻颔首,截断对方话头,“其骄横罔上是其一。然其速亡之关键根由,乃在于……”他故意稍作停顿,目光如利剑紧盯田无宇眼眸,“……在于谋大逆而行不密,欲为恶却露行迹于光化日之下!使得田大夫得以举大义、号国中,振臂一呼而群起攻之,令其顷刻覆灭身首异处。”

晏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陡然凝聚成一线低沉冰冷锋芒,清晰无比斩钉截铁:“——更在于他们竟蠢笨狂妄到以为私心贪婪可以永远凌驾君主威权之上而不受审判!”

这番话如同轰雷炸响在田无宇心鼓之上!他猛然想起栾施、高强昨夜在绝境中试图铤而走险冲向宫禁、妄图挟持齐侯那个愚蠢举动,最终成了他们断头台前最醒目催命符!

田无宇后背微微挺直,如同绷紧硬弓弓弦,那尚未完全消散浓烈血腥气息似乎又猛烈扑上他鼻腔。晏婴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仿佛已穿透铁甲血肉直视他心底深处那团因胜利而燃烧膨胀、尚未理清的巨大欲望之火。

“田大夫,”晏婴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钟磬在空旷殿堂中敲响,“昨夜田、鲍两家族兵精锐攻入逆贼府邸时,举的可是‘讨逆’旗号?号令的可是‘清君侧、护宫禁’的君命之师?”

田无宇神情骤然凝滞!“清君侧、护宫禁”!没错!昨夜他正是凭借着这柄“君命”所铸的锋利无匹宝剑,才得以迅速击碎栾高势力的顽抗根基!这剑……昨夜为他扫平一切阻碍,此时……剑锋上未干血迹却像滚烫烙铁灼烧他紧握剑柄的手掌!这剑能斩栾高头颅,是否能轻易调转锋芒直指自己后心?

晏婴仿佛没有看到他脸上凝固震动神情,继续平静追问,声音不疾不徐如同静流冲刷堤岸:“田大夫既行的是‘代君讨逆’之事,那么,栾高籍没府库仓廪、其广袤封邑田产……究竟当归何处?”他再次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如剑锋直刺田无宇双眼,“岂归田氏?岂归鲍氏?”

最后两问如同冰水当头泼下!田无宇瞬间如坠冰窖!

冷汗猛地浸透田无宇内衫,冰凉粘腻贴着后背肌肉。代君行权而瓜分君土!这念头本身就意味着极大的僭越和不祥!他猛地记起,鲍牵与他田无宇……昨夜联手屠灭栾高之时配合无间,可在分派战利肥肉时……那鲍牵眼底深处一丝压抑不住的贪婪与隐隐争斗之意难道已被自己忽略了吗?还有国弱!那个盘踞高位多年的执政老狐狸……昨夜按兵不动坐观成败,今日又将作何打算?是否正等着一场新的“讨逆”名目出现?

瓜分栾高之利,等于主动授人以柄!将“代君行权”大义名分化作利刃悬在自己头顶!

更深寒意骤然窜上脊梁骨!他甚至看到未来可怕图景——自己今日瓜分栾高田邑,他日觊觎这些利益更强悍势力必如嗜血鲨鱼闻腥而至,而那时……对方亮出的旗帜只会是:奉君命,讨田逆!就如晏婴此刻所言……

“晏大夫!”田无宇猛地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一下,强行压下心中惊涛骇浪。他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上几分不自觉沙哑紧绷,“晏大夫金玉良言,拨云见日!无宇……受教了!”最后三个字得极为凝重诚恳。

“老夫不过知无不言而已。”晏婴微微敛目,垂眸看着面前墨色地面砖石缝隙,“田大夫洞察万里,非须晏婴多言。社稷为重,唯请大夫深思,谨择而后校告辞。”罢,他从容起身,仪态依旧如入无人之境般沉稳,朝着田无宇微微一揖。

田无宇并未虚留,沉默起身还礼。目光深沉复杂地注视着晏婴矮却挺拔如山背影一步步走出光线幽暗田氏正堂门槛,最后完全没入庭院深处清冷黯淡的晨曦微光之郑

堂内死寂,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残余血腥味和一种名为“抉择”的巨大风暴正在无声卷集。

足足过了近半柱香时间。田无宇依旧立在原地,如同一尊凝固的铁铸雕像。清晨微弱光线透过雕花窗棂斜射进来,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旋转。他脸上线条僵硬刻板,眼睑低垂,浓密眼睫遮蔽住那双深邃眼底里正激烈如沸水般疯狂翻涌的思绪——权柄、土地、世代昌隆的野心;国弱沉默的鹰视;其他世族虎视眈眈觊觎目光;还有晏婴那双仿佛洞穿人心幽暗深渊、冰冷锐利的眼睛……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颅,眼中所有犹豫、挣扎与沸腾欲念归于一片沉沉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凝固冷却的黑曜岩石。

“来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卸下万钧重负后奇异的疲惫与坚定。

管家立刻躬身疾步趋近,垂手待命:“家主!”

“传我将令。”田无宇的语速沉稳如磐石,“清点昨夜自栾、高二逆府邸仓廪中所抄获之金、帛、粟、角、齿、珍玩等一应财货数目。待数目清晰,立即……”他略一停顿,声音清晰不容半分怀疑命令道,“尽数装载。调家族中军精锐护送押运,即日送入少府!不得延误半分!”

管家霍然抬头,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惊愕,嘴唇蠕动似乎想什么:“家、家主……这……全部?”声音带着难以置信颤抖。

“全部。”田无宇重复,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一件不留!”

管家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抖得更厉害,但面对家主那双不容置辩冷峻眼眸,终于垂首躬身:“是……遵命。”带着巨大震惊茫然转身疾步离去。

田无宇目光转向侍立在旁笔直如青松另一名心腹:“另备车驾,随我即刻入宫!”

“唯!”心腹肃然应诺。

……

初升太阳将温和金色光芒斜斜投射在临淄宫高耸如云门阙之上时,一辆华贵驷马车在数十名精悍家甲护卫下辚辚驶至宫门之前。车上走下之人正是田无宇,他身着整齐朝服,面色沉静如水,唯眼底一丝难以彻底掩去的疲惫泄露了昨夜激烈风暴痕迹。

通传之后,内侍恭敬引着田无宇穿越曲折宫道,走向国君日常理政的偏殿明堂。尚未完全走近,一阵清晰激烈争执之声已穿透厚重门墙传来。

“君上!此乃千载难逢良机!”一个洪亮中带着一丝焦灼的声音如同重锤敲打耳膜,“国无二日!栾、高既除,其昔日把持之要务正需栋梁!臣受君命操持国事多年,此正为国分忧、竭尽忠诚之时!”

田无宇脚步微微一滞。是国弱。那位在他印象中向来稳坐幕后不动声色执政大臣声音。

紧接着是齐景公的声音响起,虽仍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稚嫩之气,语调却异常果断坚决,清晰反驳声浪中竟隐含一种之前未现的锋锐力量:“执政之责,寡人自省近年实有懈怠之处,令尔等老臣夙夜忧劳。而今国家巨变甫息,寡人思之,亲理庶务方为正道!至于……至于栾、高旧事遗留之诸般琐屑细务……”景公语气略为拖长,其中斟酌之意不言自明,“自当由……其他有司协同处置。”

田无宇在门外侧廊无声立定,如同泥塑木雕,只有眼眸深处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景公竟如此直截帘驳回了国弱试图进一步掌控权力要求!言辞间甚至流露出要亲自过问国政意志……这与从前景公在国弱面前那副温顺垂首默然姿态相比,不啻壤之别!一股夹杂着异样与审视复杂思绪悄然滑过田无宇心底。

殿内争执声仍在继续,但显然国弱一时竟被景公这异常强硬回应噎住片刻,随后语气虽依旧坚持却透出难以掩饰急躁:“君上励精图治,实乃齐国之福!然政务繁杂,千头万绪,恐耗损君上龙体……”话未完,通传内侍适时提高声调通报:“田大夫到!”

殿内争执声戛然而止。

片刻,厚重宫门被从内缓缓推开,光线涌入幽暗侧廊。田无宇深吸一口气,拂去袖口微不可察褶皱,稳步踏入大殿之内。只见国君姜杵臼正坐于主位之上,稚气面庞上隐隐透着一股因激动争执而残留的红晕,腰背却挺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笔直。而国弱则立于阶下左侧,苍老面庞上惯有的深沉威严已变为竭力压制却依旧外泄的阴沉难堪之色,目光如同淬毒冰针般射向刚刚步入殿门的田无宇。

“臣,田无宇,参见君上!”田无宇在殿中躬身下拜,声震屋瓦。

“田卿平身。”景公抬了抬手,声音清晰稳定。田无宇起身站定,目光快速掠过阶上端坐景公和一旁面色愈发难看国弱。

“臣此来,有要事禀奏君上。”田无宇开门见山,声音回荡殿宇,“栾施、高强悖逆君上,罪已伏诛。臣与鲍牵大夫协力奉君命平逆,昨夜已扫清二贼于城中残孽府邸。”他略作停顿,清晰感受到景公注视过来的目光变得格外专注,“此乱之后,二逆府邸抄没所得一切财货金帛珍宝粮食角齿,总计迎…”

他一口气报出了数个庞大到令人咂舌、足以震动寻常人心脏的数字,详尽无比具体数目在大殿空旷空间中不断震荡激越冲击石柱回响。

国弱那双阴鸷苍老眼睛骤然眯紧,如同毒蛇盯住猎物!他呼吸不易察觉变得粗重急促了一瞬,袖中枯瘦手指悄然握紧再松开。

“……凡此所抄没诸项财货,”田无宇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宣告殿中,“皆已于今日凌晨,由臣家中心腹甲士,自二逆府库亲启封条装运,全数押解送至少府官库封存!账册明细亦随货呈递,以供君上与司府查验!”

话音刚落,如同投入油锅冰水!原本只余紧张寂静大殿中,骤然充斥国君景公姜杵臼无法自控轻微倒吸冷气声音!只见他原本挺直腰背猛地向前倾身,双目圆睁死死盯住阶下田无宇,如同看一件绝世珍宝!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巨大惊喜、狂喜以及一种猛然卸下心头巨石般的巨大震颤!他嘴唇微微颤抖翕动着,像是想要什么,一时却激动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在景公对面一侧……国弱脸上凝固着一种异常复杂惊骇神情——震惊、错愕、肉疼的剧烈抽搐、某种巨大图谋瞬间坍塌不可置信……种种情绪扭曲混杂,在他老迈刻板脸上如同打翻的五色盘,精彩纷呈得令人叹为观止。他死死盯着田无宇那张平静肃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的脸,喉结剧烈上下滚动,枯瘦手指微微痉挛。

“田卿……”景公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带着无法抑制激烈喜悦的微颤,“此、慈巨资……尽数归于少府?”

“君上!”田无宇躬身,声音沉稳有力,“此皆齐国之财,君上之财!臣等奉君命平叛,惟愿国本稳固,君威有凭!岂敢有丝毫僭越染指?”他挺直身躯,目光扫过一侧僵立如石、面色如同死灰般惨白国弱脸上,“慈逆贼贪墨所积,正该充盈国库,强我公室之基!以慰社稷,以安人心!”

田无宇每个字都清晰敲打在国弱已然一片荒芜惨白心坎上!充盈国库,强公室之基!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烙铁狠狠烫在国弱试图继续掌控全局野心上!田无宇此举……竟硬生生将栾高这头肥大“鹿”的尸体和一切价值,亲手送还到那个他本以为永远会软弱可欺傀儡国君面前,奉送到齐景公年轻手掌之上!这意味着什么……

国弱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如同墓穴陶俑,眼中光芒疯狂跳动几下最终归于一种死水般绝望灰暗。他身躯剧烈摇晃了一下,踉跄后退半步扶住冰冷殿中石柱才勉强稳住身形。呼吸急促如同被扼住脖颈垂死老兽。一切谋算一切话语在田无宇这石破惊归还财物事实面前,在景公那前所未有的振奋神采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殿中众侍官投向景公目光中开始悄然滋生出一种崭新敬畏光芒……

“好!好!好!”景公连道三个“好”字,激动得几乎从主位上猛然站起!那瞬间挺直身躯显得异常高大,不再是那个被阴影笼罩的傀儡少年。他快步从主位阶上走下,直到距离田无宇几步之遥才站定,第一次,他以一种平等而真切目光直视这位权臣深沉锐利双眼,“田卿公忠体国!寡人……得卿如此,实乃社稷之幸!齐国之幸!”声音中那份激动与信任,不再有任何怀疑与勉强的痕迹。

齐景公的目光转向大殿之侧巨大齐国疆域版图上闪烁标识,那是他名义统御山河。然而此刻,当巨大财富切实、真实回归他名义掌控范围核心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涪掌控感,如同一道温暖强大洋流开始在他四肢百骸深处悄然萌发、奔涌。他微微张开手指,仿佛要在这空气中牢牢握住什么东西。

殿内巨大铜质冰鉴中冰块幽幽散发寒气,无声浸润殿堂四周空气。田无宇清晰看到国君眼中那团被财富与权力所点燃火焰光芒在激烈燃烧跳动。更看到不远处石柱阴影下,那位执政老臣国弱佝偻身影。那老迈脊背微微弯着,仿佛一夜之间被一股无形巨大重量压垮碾碎,昔日掌控朝堂的深重威严与阴影正悄无声息、不可逆转地从这老朽肩膀上片片剥离凋零脱落,显露出衰颓而疲惫骨架本色。

朝堂光影在此刻无声易转。田无宇感受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畅快,那是在巨富面前主动放下,在绝对力量面前选择克制后……所得到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广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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